第131章 晓风干，泪痕残

    元隽行并未因秽乱宫闱之事严惩裴西遒，仅仅是暂停了他北军府的职务。
    在雍羽看来，这样远远不够。
    她要做的，是让裴西遒彻底远离权力场，彻底在元隽行那里失去价值。
    离开平城，才能避开重重危机。
    她再一次联手河间王做局，骗裴西遒窃兵符来营救她。
    在他反应过来她的坑害后，投来那种震惊、悲愤、绝望的眼神时。
    她说，你就是元隽行的一条看门狗，我就是讨厌你们，就是要报复。
    他被兵士按住肩臂捉拿住、押送走前，仍然死死地盯着她。
    “自始，至终，你从未信过我，对吗？”喉音哑得可怕。
    “你从来，都不信，我对你，我爱你，便是能挖心剖肝，无顾生死，就算一次次被你踩入尘泥也甘蹈覆辙……对吗？”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如同被利刃绞碎，带着血沫挤出喉咙。
    “你不闻，不问，不愿看，也不愿信……我这份……”
    “哪怕脊骨教谁戳断，髓筋俱损……里里外外血肉模糊……都不会动摇半分的……爱……”
    褐瞳充血，一眨不眨。他扯唇，轻声问。
    “……是吗？”
    雍羽面无表情，眼睁睁看着他被羁押了下去。
    ……
    三月下旬，河间王起兵于冀州，胁迫官员跟随自己谋逆，谁不服从，他便大肆屠戮。
    元竣忠对外谎称，四弟东海王元晙信掌控北军府后欲对圣上不臣，他起兵攻向平城是为了“护驾”；元竣忠筑坛祭天、自立为帝，立侧妃杨?姿为皇后，来势汹汹直奔平城攻打来。元隽行任命中领军总领三万中军前往冀州征讨叛军，两方在桑干川激战。
    一切都在元无黎等人的预计内。
    然而，就在桑干川战况最焦灼之际，元隽行降至昙璿王府的一道圣旨，实令众人措手不及。
    “昙璿王妃雍氏，行事不端，有违礼法，失其仪范，损及天家威仪。敕令其入皇寺为尼，念佛诵经，修身养性，涤荡心灵，以期悔过自新。”
    雍羽捏紧了拳头，下意识望向元无黎，后者同样满脸阴云。
    元隽行命她即日起入宫，不得与外人、包括王府中人接触。“殿前奸情”已过了有段时间，为何偏偏是现在降下惩处，元隽行究竟想做什么？
    宣读圣旨的官员读了圣旨也不离去，似乎一定要履行“接王妃入宫”的职责。
    元无黎假称要与王妃温存片刻，屏退了众人，离开了王府正厅。
    四下无人。
    “你不能去，”他严肃道，“不论元隽行是觉察出了异样，要将你当作人质，还是对你起了兴趣，欲将你关入后宫……于你而言，都太过危险。”
    雍羽说她愿意冒这个险。何况此时抗旨，只会加深元隽行的怀疑。
    她若进宫，不仅有机会接近元隽行，更能在殿下起兵后，里应外合，或是能直接手刃元隽行报仇雪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以身为祭，舍身成仁。
    ……
    大雨滂沱，噼里啪啦砸在马车顶盖。
    驾车的财宝忽然收紧缰绳，马车缓缓停在了路上。
    “王，王妃，”隔着帘子，财宝小声道，“裴、裴中郎将……拦在车前了……”
    雍羽陡然一怔，不受控地往前探身，又生生忍住了冲动。
    元无黎望着失神落魄的她。
    “绕过去。”他对财宝吩咐道。
    于是财宝挥鞭驾车，还没行出多远，再次急刹。
    “停车！”是裴西遒的声音，喑哑似大漠风卷黄沙，“让她下来！”
    雍羽攥住车帘，闭了闭眼，努力摒除着纷乱的杂念。
    “我要见她！”他嘶吼。
    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捂住了雍羽的口鼻，让她透不过气，窒息眩晕，眼前黑影晕染。
    她不顾元无黎投来的不赞成的目光，探手拨开帘子。
    暴雨中，裴西遒站在车前，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打湿透了。今日是他被逐出平城、发配北郡的日子，他为何现身于此？
    雍羽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会不会让他罪加一等，更遭苛待。
    “我只问你一句话，”湿衣贴身，显出他劲瘦而颤抖的轮廓，狼狈倔强，“你对我，当真没有一丝真心？”
    凄凉如风雨中折翅的雁。
    “没有。”她很快地回答，生怕再晚一瞬就会暴露内心。
    他闻言，嘴角扯出一丝笑，像是刀刃划破肺腑、再挤压出最后一点力气；没有丝毫温度，只余无尽空洞，好像连自嘲的力气都被抽尽了；眼神晦黯，似被碾碎的灰烬，再燃不起一丝光亮。
    “你问完了，可以走了吗。”雍羽原以为，自己会和他一样掩不住悲伤绝望，但不知为何，她现在居然分外平静，甚至可以平静地微笑出来。
    这时，张寂不知从哪儿冲了过来，对着雍羽就忿言怒骂。又有一队兵士赶至，似乎在犹豫着是否应上前捉拿。
    雍羽放下车帘，坐回了车厢内，让财宝掉头换路。
    “等一等——”
    伴着外头沙沙雨声，她听到一阵匆促的步声，然后便是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入水坑，还有男人的闷哼。
    雍羽心一紧，在那一瞬间失了态，攥着帘子猛地掀开，瞠目朝外望去——
    他狼狈地跪倒车前，发丝被雨水打乱，凌乱地贴在额前，水珠不停顺着脸颊滑落，与泪水交织着混在一处。
    雍羽恍惚想起了记忆里某个画面。
    十年前，漫天大雪，裴熙竹在马车上对她伸出手，宛若神女降世，救下了濒死的她；而现在，暴雨倾盆，裴西遒拦跪在马车前的泥泞中，濒死般不停地发抖，祈求着她的停驻。
    雍羽只觉得，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对着她的脸颊狠狠扇了几巴掌。
    她将唇内咬出了血，憋住了满腔酸涩，盈眶的泪水。
    “窈窈……”他的声音被雨声淹没，依旧固执不休，仿佛只要不断地呼唤，就能挽留住什么，“别这样，求你……”
    她沉默，从白银手中接过一柄伞，撑开它，下了马车。
    她一步步朝他走来，停在了他身前。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他的眼神空洞涣散，像被抛弃在荒野中的小兽，无助，绝望。
    “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雍羽觉得，现在站在他身前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你很好。”她低声吐出三个字，想把手中的伞递给他。
    裴西遒没有接。
    “窈窈，别抛弃我，”从来孤高清傲的年轻郎将，如今哽噎着抬起泪眼，带着哭腔道：“至少，别这么轻易就……抛弃我啊……”
    他越是卑微地乞求，雍羽便越犹如万箭攒心。
    她下意识轻抚他冰凉苍白的脸颊。他闭上眼，手轻颤着覆上她手背。
    雍羽艰难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说他是朵漂亮的花不错。
    “人人赞誉仰慕，高不可攀的君子，越是冷傲，越是自持，越教人想征服，”
    她心疼他淋雨，想将手中之伞往他那儿倾斜，却不想，伞面上积的雨水全都哗啦啦浇在了他的头上，将他弄得更狼狈了。
    她几乎是慌乱地伸出手，想替他擦一擦水。
    可她不能，甚至连一丝这样的神色都不能表露出来。
    听到自己发出了最轻浮、最冷漠的讥笑：“一旦攻克了，采撷下来，吃干，抹净——就没趣味了。”
    她说他乏甚滋味，她早已厌腻。
    言迄，她狠心转身。再不离开，就当真连半分也装不下去了。
    他从背后喊她“雍羽”，撕心裂肺。
    她站住了。不忍回头，不敢回头。
    “你真……可恨……”他说。
    恨吧，裴雁回，我的确是个可恨的人。
    如果这份恨意能够让你永远记得我……
    我甚至会有些欣慰，匆匆来这人世一回，百孔千疮，身销魂灭，至少还能存在于你心底。
    至少还能如此卑劣地……拥有你……
    雍羽本欲登上马车，余光里，他撑着膝盖站起身，远远凝定她。
    她不知他要做什么，在他拿出那条流苏穗子时，心忽然像被什么铁钩扎穿、狠狠牵动。
    那是她亲手制作，怀揣着少女心事赠送他的，如同定情信物一般的流苏，曾是他万般珍视，亲手绑在佩剑上，日夜随身携带的。
    雍羽看着他握着那流苏，遥遥对着她，伸直了手臂，松开手。流苏掉进泥水，染透了污浊。
    她呆楞在原地，被定住了一样，久久动弹不得。
    雨幕后，裴西遒决然转身，毫不犹豫，大步离去。
    他的果决像一把锋利的刀，刺得她心头一窒，双目火辣辣地痛。可她又比谁都清楚，他本就是那样一个冷静果决的人，如今被她伤得透彻，离开时自然不会再有半分迟疑与留恋。
    她明明什么都清楚啊，现在怎还隐隐期待着，他的留恋呢。
    白银扶住了雍羽的手臂，她才从怔忡里回过神，沉默着登上马车。
    尽管方才打了伞，两肩和后背还是淋了雨。
    她打了个冷颤，缓缓跪坐了下来，脸色暗淡。
    元无黎示意财宝继续驾车，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雨中，车内静默得可怕。
    “羽姊姊……”苌生嗫嚅。
    她不语，像是聋了瞎了，眼也不眨一下。
    就这样僵坐了好一会儿。
    突然，雍羽猛地掀开帘子，“掉头！回去——”嗓音嘶哑，像有团火烧坏了声带。
    财宝没反应过来，就听得她再吼道：“回刚才的地方——回去！”
    财宝被她癫狂的神色吓得激灵，赶紧调转方向，往回驶去。
    马车尚未停稳，雍羽伞都不打就直接跳了下去，腿磕到了车轮、脚腕挫崴，她也不在乎。
    她发了疯地冲入雨中，茫然四顾，最终在泥坑里找到了那条流苏。
    手指冰冷得快要失去知觉，雍羽颤抖着捡起流苏，如行尸走肉般回到了马车上。
    马车继续驶向皇城方向，她耷拉下脑袋，盯着手里的流苏发呆良久。
    指腹摩挲着，想要擦去上面的泥水，却是徒劳。
    一滴泪无声地落下。
    她愣住了，随即更多的泪水不受控地涌出。她咬住下唇，试图压抑住哭声，可她越是压抑，泪水反而越是汹涌。压抑的低泣渐渐变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她再也忍不住，哭得很凶，好像心早随着那个人的离去而碎成齑粉。
    赤金锭着急地围着她埃蹭打转，苌生也难过得不知所措，想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元无黎默默地望尽了这一切。
    “财宝，掉头出城，”他忽然开口，“去追上押送裴中郎将的官兵。”
    雍羽猛地止住了哭泣。
    她瞪着血红的双眸，冷冷挑眉：“为什么？”
    元无黎沉默了一刹，说，你也许应当去和他说清楚，平城的事不必担心，我会撑着。
    她却对帘外命令道：“财宝，不用掉头，直接去宫城。”
    元无黎一愣，又听到了她如木偶般僵硬、毫无感情的声音：“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正业要紧。”
    “你很痛苦，”元无黎凝着她的眸子，“如果成就大业的代价，是割舍掉你最后的宝物，不如——”
    “优柔寡断，可不是殿下的禀性，”雍羽冷淡抬眸，“殿下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只是蓦然发觉，”元无黎收回目光，似苦笑了一声，“这一路上，我们固守着那个信念，行行重行行，反而失去了太多……本该拥有的幸事。我们好像被蒙住了眼睛，忽视了太多……”
    他稍有停顿，喃喃道：“所以就，总是不断地，在失去……”
    “别总盯着失去的了，”雍羽话音刻薄，“多想想我们得到的，应得的，”
    “殿下，该完成的使命，我未曾有一刻想过放弃。复仇的念头，反抗的决意，亦未有一刻在我心头停熄，”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冷静得可怕，无端令人心悸。
    眼神冷若冰霜凝结，话音里，却窜起一股似焰心般诡异的亢奋。
    “只要能达到目的，我连自己的命都能舍，何况是……最虚无缥缈的，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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