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泣离颜（上）

    “白银，财宝，苌生……”
    她放声大哭，哭得很难看，一把鼻涕一把泪，“你们看……殿下……殿下他，站起来了……”
    五官几乎揪拧成一团，满脸泪痕斑驳，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此刻看上去有多么傻兮兮。
    苌生在一旁高兴地直拍小手，白银不停地低头拭泪，财宝则笑着说，王妃，这是好事呀，是该开心的事呢。
    脚步不由她自主，踉跄着向前奔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那样发软。
    雍羽死死地咬着唇，冲似的来到了元无黎身前，仰起头望他。
    “殿下怎么，还是那么高，”她哭着对他笑，笑得也难看。她知道就算有机巧辅助、他站起来也还是会痛，所以就心疼地托住他双臂，想帮他分摊些重量，抽噎着，含混絮语：“小时候就觉得，殿下好高，怎么，现在，我也长高了，这样看着殿下，还是觉得你好高……”
    元无黎温和地微笑，似在努力掩盖站立时带来的疼痛。
    他抬手，拿一方柔软的巾帕细细擦拭她的泪。
    “腿痛不痛？要不先坐下歇一会儿？”她打量着他的双腿，万分心焦。
    公输乙在旁边附和，行走之事不可急于一时，还需要接下来反复练习。
    元无黎却摇了摇头。
    他神色喜悦，从内到外都弥漫着高兴。
    很久没有以这样的方式，望向人世间了。
    他微仰起头，目光落在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感受着明亮的日光落满周身。
    “殿下，休息片刻吧，”雍羽发觉他已疼得肌肉抽颤，赶忙扶着他坐回轮椅。“来日方长，我们现在已经能站起来了，那么离行走的日子，肯定也不远了。”
    “好。”元无黎坐了下来，凝着她，倏然牵唇而笑，淡淡道：“阿羽，我好像看到了。”
    “什么？”她睁着涟涟泪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褐绿色的眼眸里，涟漪清澄，闪烁着粼粼微光。
    “希望。”他喃喃。
    平静的笑意后，是他的无比激动。
    欣喜或振奋，都异常深浓。
    ……
    整整一个月，雍羽都在陪元无黎练习走路。有时候她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是蹒跚学步的孩子，她是关怀备至的母亲，耐心又包容，陪伴他从最简单的迈步开始，目睹他一天天的进步，不停地给他鼓劲儿。
    明明他比她高出一个头，看起来高大又沉稳。
    这种错觉在脑子里冒出来，她总会把自己先逗笑。元无黎问她笑什么，她说，有一种我把殿下好好养大的感觉。他笑着屈指敲在她脑壳，说，没大没小。她则满不在乎道，反正我和殿下在彼此的生命中，都既承担起过“照顾者”的身份，也做过那个“被照顾者”，所以谁来照顾谁都没得差别。
    在康复这件事上，元无黎上心得堪称狂热。尽管医者也劝他不要急于求成，过度的行走会适得其反损伤机体，他也还是宁愿忍疼也要多练习康复。这股倔强得有些发蠢的劲儿，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只有雍羽板着脸让他休息，他才会温顺地听话。
    到了二月末，元无黎已能自主行走，虽仍有磕磕绊绊，但显然已经康复得超过了众人预期。只是每到夜晚，卸下了绑在腿上的木机，他膝部总是肿胀，发青发紫，比以往更痛。
    元无黎能站稳的第一件事，就是唤财宝为他拿来他从前常用的槊。
    十年不曾舞刀弄枪，他的生疏显而易见。雍羽心内悲凉苦涩，她见过殿下十几岁的时候耍长槊，那时他技法很厉害，别看他有着清润似玉的外表，他习起武来很是威风。
    这段时日，他一滴五石散都没碰过，好像真有了战胜一切的决心和毅力。每次瘾症复发，他还是会将布巾塞到嘴里生生熬过去，但如今的“熬”，全然不似过去十年中的那般压抑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雍羽很高兴地想。
    好像已经能看到，昙璿王府制胜的场景了，只要一想到那样的一天，她就好像浑身充满了力量。
    直到某日，元晙信再次密会元无黎。
    这次雍羽没有回避，元无黎也没再支开她。
    元晙信说，他截获了河间王与其党羽的密信，河间王已在冀州暗筹了数万兵马，现在他们需要做的，只是顺势利用河间王的谋逆，趁火打劫，攻元隽行个措手不及。
    他们兄弟二人在商议，雍羽只在一旁听着，无甚波澜。
    却是蓦地听到元晙信说，“平城有四军府坐镇，不好攻克。天子若派大量军队镇压河间王起义，依其多疑的性子，定会同样重视京畿防御。昙璿与东海的军队距平城遥远，尚不及各方镇戍军离得近。我们目前手上的兵种较之不足，若不能及时打开一个撤退的口子，纵使攻入皇城诛杀天子，也只会形同瓮中之鳖。除非，事先解决掉天子手下最得力的一支军队——北军府三千精锐。”
    元无黎扫了一眼雍羽，望向元晙信，“你的意思是，北军府与裴中郎将，会成为我们的阻碍？”
    雍羽的心像是一瞬间被紧紧攥住了。
    “正是，”元晙信答道，“此人不可留。天子器重他，不仅因为此人能征善战，更因为他背后尚有镇守北郡的五万裴家军——”
    他话音未落，雍羽先猛地站了起来，险些将身前的案几掀翻。
    “裴中郎将和元隽行不是一伙人，”她脸色铁青，“我们为何不能拉拢他入伙？如此一来，不仅北军府能为我们所用，更不必担心元隽行诏令裴家军南下勤王。”
    可是她才刚说完，自己便开始后悔了这个提议。
    雍羽根本不希望将裴西遒卷进这场纷争，她怕他有危险，怕得快疯了。不管他是站在她的对立面还是同阵营，都是身处于漩涡中心，都会令她惴惴不安。
    元晙信瞟了她一眼，似在飞速地思考着什么，沉声回应道：“裴西遒此人，与我们而言，非友即敌。若无完全的把握让他心甘情愿替我们做事，那就只有——杀之以绝后患。”
    雍羽突然冷笑一声，拎起桌上的茶杯就往地上摔去，随即弯腰拾起一块碎片往前迈步，一脚踏上案几，右手持着锋利的瓷片，直抵在了元晙信的咽喉处。
    “东海王，我一直很不解，”她阴冷地盯紧了他，“你这样尽心尽力地帮我们殿下，目的何在？我们殿下身体不好，你却体魄健康，难道你就没想过，自己去坐那至高之位？该不会是想利用我们昙璿王府，为自己谋得利益罢？”
    元晙信垂眸看了一眼她持锐器的手腕。
    “因为那个位置，是属于兄长的，”他说，“守悌自小的信念，便是做好辅佐之臣，为兄长，为家国，尽忠竭力。儿时若无兄长教诲，便没有今日的守悌。有人使兄长蒙冤受辱，有人使社稷危如累卵——我便要反。”
    方才二人对话时，元无黎一直沉默着没有打断。
    见雍羽反常地失了态，他眉心微沉，转而对元晙信道，是否还有其他万全之策。
    不等元晙信开口，雍羽冰冷的声线猝然响起。
    “如果，他不是北中郎将了呢，”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如果，他不在平城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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