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苍兕誓（下）

    西方有佳人，容颜凛冰玉。
    素蓄窈窕姿，内政亦雍肃。
    我思往从之，高居远河曲。
    欲渡川无梁，欲御车乏辐。
    思将魂梦欢，愿挹此清淑。
    反侧寐不成，我心转捞摝。
    心思谁代宣，寸肠转双毂。
    安得同车归……
    安得……同车归……
    —
    屋内寂静。
    只余元无黎一人，坐在轮椅上，绿眸如死水，混沌迟滞。
    眼前画面交映，有她望向裴西遒时，一脸的明媚灿烂。
    也有她面对他时，积攒到顶峰的厌恶忧愤。
    从来没有谁会选择他，她也不会。
    ——我还有什么呢。
    十年岁月如走马灯般回闪脑海，激起心头急促的痛。元无黎闭上眼，又缓缓睁开。
    眼睑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了一片阴影，微微颤动，似冷风残烛，随时将灭。
    ——我，还剩什么呢。
    门没有关，北风卷着冬季的寒凉侵入屋内。
    膝间传来阵阵刺痛，元无黎本能地拿手覆了上去，缓缓按捏。
    嶙峋崎岖的触感，怪异又恶心。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了无生趣。没有任何事，还能再牵动他僵麻的心绪了。
    却有一个残存的念头摇曳着，不肯熄。
    十指紧紧扣住轮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暴凸。
    元无黎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拼了命地想要撑着身子站起来。
    全身的重量刚压在双腿，失去髌骨的双膝就传来剧痛，像是有人拿铁锤狠狠砸下，骨刺戳着血肉，令他本能一颤。
    元无黎疼得眼前发白，没有松手。
    他不甘，哪怕双腿承受的压力已达极限，疼痛不停冲击颅腔、几乎都要窜出了天灵盖，他也还是生生咬牙忍住了。
    才站起，身体便开始颤巍巍抖动，没撑几瞬就重心不稳，向一旁倒去。
    元无黎猛一下扶住了一旁的木柜，手上骨节用力得泛白，勉强稳住身子。
    瓷壶被他的动作带得晃动滚翻，碎裂一地，酒水飞溅。
    他想试着迈步，左手抵死了木柜，右手不由自主地去帮着使腿抬起，可才刚拖动一条腿，却是骤然失了平衡，狼狈跌落；想扶着轮椅再次爬站起，又再一次重重滑落，轮椅也掀了翻。
    他瘫倒在地上，呆滞地坐了一会儿。
    积攒了十年的悲痛，忽就在这一刻狠狠爆发。
    元无黎盯着自己残缺的双膝，从未有一刻，这般痛恨自己残疾的身体。他挥起拳头重重砸落，一下一下捶打自己的腿，疯狂地发泄着愤恨。
    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与涌出眼眶的泪水一起，砸落在地上。
    他的拳头渐渐慢了下来，最后无力地垂在了身侧。
    身躯佝偻，如行将就木。栋折榱崩。
    撕心裂肺的痛楚，崩溃的恸哭。
    一团橙红色的影子倏然闯入视线。
    痛哭声戛然而止，元无黎抬眸，愣愣地看着赤金锭跑了过来，拿毛茸茸的脑袋轻蹭他双膝，又去顶他的手，好像是想“抬”他起来。
    元无黎破涕为笑，淡淡地笑。
    “你帮不到我。”
    又是大滴的泪盈出眼睑。
    赤金锭瞧了，凑近他，拿粉色的小舌头舔舐掉他的泪。
    小狐狸的身体很是温暖。元无黎抬起发僵的手，缓慢且生疏地抚摸赤金锭的脑袋。他对小动物说不上有多喜欢，赤金锭也从来只亲近阿羽，算不上同他关系好，但至少这一刻，他冰冷万分的一颗心有被这团小小的绒球温暖包容。
    余光里，熟悉的人影迈入门内。
    元无黎容色僵滞，下意识微微别过脸去。
    不想让雍羽看到他现在的狼狈。
    雍羽走到了他的身前，蹲下，一言不发，兀自托住他双臂，使劲想要搬动他的身体。
    也许这样窝着不好发力，她第一次尝试时没能抬起他。
    元无黎垂眸，眼神空落落没有聚焦。
    “他还不如直接弄死我……”
    这个“他”字，雍羽肯定知道指的是谁。
    她动作一僵，沉默着再次将他托举，这一次顺利将他扶坐回了轮椅。
    赤金锭跳上他的腿，转了个圈，安静地卧了下来。
    元无黎轻轻抚着小狐狸油光水滑的皮毛，不再说话。
    疼痛的双膝，忽被一双柔软温暖的手覆盖住，细细按揉。他微怔，透过洇湿的长睫看到，雍羽一如往昔敛眉低目，正耐心为他按摩着。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雍羽沙哑着声音开了口，“小时候读孟子，读到到这句话，殿下就在我身边，”
    “我问殿下，何为赤子之心，殿下答道，就是初心不改，永怀热忱，”
    她抬眸，眼中布满了血丝，又似蒙了一层水雾。
    “既然答应过殿下，这条路再曲折，都会扶持你走到底……就不会放弃，”
    “也请殿下，不要放弃……好不好？”
    她再一次放下所有芥蒂，一心只盼他能振作，共赴前路。
    “雪柳在开花前，也是形似枯枝般落拓，可当他开花，就是银汉倾泻，万千细枝缀满生机，清冷绝美，极致震撼，”
    雍羽与他含泪凝注彼此，蓦地，唇畔绽出一抹疏淡亦浓酽的微笑。
    “殿下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君子，”她喉头哽咽得越发厉害，“是最圣洁，无畏严寒，殊胜的，雪柳花……”
    元无黎哑声低喃：“堕落的君子，可还算，君子？”
    她坚信般道，堕落的君子，仍然是君子。
    像十年前那样，她说这话时，认真凝着他的眼睛，“望君展羽翼，素为北冥鲲。”
    义激于心，虽死不恨。
    起烟于寒灰之上，生华于已枯之木。
    ……
    那夜，元无黎仰躺于卧榻，雍羽则坐在榻前矮杌。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平心静气地闲聊了。
    聊到小时候的事，聊到天南海北。
    雍羽一条胳膊搁在榻上，脑袋枕着手臂，撑着困意，嘴里滔滔不绝。
    她回忆着娘的面容，嘴角挂着浅笑，“其实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我娘顶聪明厉害，怎就生出我这么个瓜娃，成天净发噱，心内动荡不安，遇事跟阿锭一样，第一反应就是逃避，”说着说着，她自己哼哼笑了两声，“可是有时候一想啊，如此疲惫惶恐，如此一事无成的我，认定了某件事，就会坚持到底，哪怕濒临崩溃也还能一直坚持下去，十头牛都扽不回来……也挺值得骄傲的，对吧？”
    元无黎说是，你比你以为的，还要勇敢坚忍。太傅一定会骄傲，她的女儿百折不挠，不输于她。
    雍羽又说，殿下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不喜欢学习，我娘总是很严厉地批评我、打我，每次预感着要挨教训了，我就总赖在东宫不肯回去，因为知道殿下心软，肯定偏袒我。
    元无黎身上盖着厚被子，闻言，轻笑了一声。
    长期服石之人，身体对温度的感受早就失了常，他常在盛夏炎热时觉得冰冷彻骨，又会在严冬苦寒时燥热难耐。如今天气回暖，他总会觉得天冷，冷得发抖。
    “说到课业，你这孩子，还真让人不省心，”他虚弱地调侃，长睫缓慢扇动着，“教你读书写字，跟要了你命似的……”万分柔和的语气。
    “可殿下还是很耐心教我，连哄带骗地督促我学会很多东西。”
    灯影昏黄，照透轻纱帷帐。元无黎半阖眼眸，似也在回忆起过去那段平和岁月时，心生暖意。
    他笑谈，你读书总要抱着我胳膊，要拿着我的手指点在书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读，非说只有这样才能专心，还有你写字，总倒插笔画，笔顺也都是错的，常常分不清左右，问我这个字“肚子”是朝这边还是那边……
    她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
    “我现在肯定能写好字了，”雍羽坐起来，“殿下可还记得我们以前常玩的游戏？就是写字猜字，”从前他被病痛折磨得难以入眠，她就常用这种方式分散他注意力，“我们再玩一次吧？”
    元无黎轻轻颔首，她便乐呵呵从被子下拉出他手掌，在他掌心一口气写了四个字。
    他蹙眉，扯唇笑曰，这回你确定笔顺对吗？雍羽想了想，信誓旦旦地点头。
    他说，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吧，她就放慢了速度，一笔一划。
    “漆骨，生花？”元无黎喃喃。
    “对喽！”她高兴地道，“殿下真厉害！”
    他但笑不语，没有指出她某个错误的笔顺。
    而后他伸出食指，也在她掌心写了一句话。
    “等等！慢点——”雍羽仓皇，瞪大了眼，“我没看清呢，是七个字还是八个字还是九个字？”
    元无黎只是凝望她，微笑着说，不告诉你。
    雍羽后来再也无从知晓，那天元无黎写下的，是哪几个字。
    夜色渐深，她哈欠连天，枕着胳膊浅寐，迷迷糊糊听到他很落寞的话音。
    他很小心地问她，阿羽，能不能再叫我一声，阿黎？
    雍羽没有回答。小时候觉得这样亲近的称呼无所谓，但她先前觉察出，从某一刻开始，他逐渐不满足她以“殿下”唤他，便总诱哄她叫出“阿黎”，甚至带了些强迫的意味，她便十分抗拒如此“逾矩”的称呼。
    现在他语气平缓，温和中带了些许胆怯，倒不会再令她感到不适了。
    可她终究没有叫出口。闭着眼，像睡熟了一样。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元无黎兀自呢喃：“如果我们落败，后世人，会怎样评说我们呢。”
    她打趣道，一个荒淫残废的叛王，和他助纣为虐的妖妃呗。
    “十年坎坷，十年伤痛，一朝败溃，草草埋进荒冢，谁会知晓我们曾如蚍蜉撼树般，抗争过命运？”他的声音很是苦涩，充满了迷茫。
    雍羽困得意识混沌，脑中浮现了神璿与金乌的对峙。
    半晌后，她嗡哝细语：“这条清江记得……”
    他好像怔愣了一下，她没怎么睁开眼，也就没太看清他的神色。
    “……那片海棠记得。”说完，她很快就睡了着。
    —
    正月末的一天。
    雍羽如往常一样为元无黎煎好了药汤，准备端到庭院去，督促他按时服药。
    这段时日，公输先生的侄子公输乙赶来平城，秘密入王府，为元无黎打造辅助行走的义肢。公输乙曾得叔父真传，岐黄之术与机甲之术都出类拔萃。他拍着胸脯跟众人保证，虽不能像叔父一样做出既关节灵活又具支撑的机巧，但能帮助王重新行走，他还是颇有信心。
    雍羽表面上点头微笑，其实心里没抱多少希望。她已经想开了，不管殿下此生还能否重新站起来，都不会影响她和白银财宝对他的追随。他可以重新回到那个位置，也能坐好那个位置，她坚信如此。
    这一天，雍羽端着药，刚迈入庭院，忽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僵定原地。
    手中的托盘“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瓷碗碎裂，黑漆漆的药洒了一地，可她浑然未觉。
    她看到，元无黎双腿绑缚了木制机巧，在公输乙的搀扶下——竟就那么直挺挺站在那里！
    听到碎瓷声，元无黎抬起眼帘，望向了院门口的雍羽。
    他脸色尚且苍白，额前鬓角的发丝全被汗水打湿了，可他在冲她微笑，很温柔的笑，像是突然照进寒冬的一束阳光。
    雍羽目眦欲裂，泪一刹那盈满了眼眶。她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只能急促地喘气，拼命喘气，还是觉得空气稀薄，呼吸发窒，意识发白。
    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翻涌奔腾，似山洪决堤般爆发，彻底淹没了她。
    “阿羽……”大树下，他站在那儿，身形颀长，与她记忆里的高大身影重叠——那是她做梦都盼望见到的画面啊。
    雍羽平生第一次体会了何为喜极而涕。
    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脸上每一块肌肉，浑身每一块骨骼，都抖得愈发强烈。大滴的泪水奔流不息，喉头急遽肿胀，连一声呜咽都发不出了。
    “阿羽，”元无黎轻声唤她，碧眸温润沉静，“别哭了……我……”
    雍羽猛抬起袖子，很用力地抹擦在脸上，反复擦去眼泪。
    面容因极度的狂喜而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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