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苍兕誓（上）

    元无黎醒来时，觉出自己仍伏在案几上，枕着的右臂酸胀发麻，动弹不得。
    朦胧的天光透过窗，照进满屋昏暗。
    照在了碗碟狼藉、五石幽光。
    这是第几天了？意识一时无法聚起，他只感觉漫长，孤寂是漫长的，痛苦也是漫长的。
    手掌抓握，松懈，反复如是，五指渐渐恢复知觉。
    他盯着虚空发呆，不知过了多久。
    “王……”财宝端着水盆推门而入，见他醒来，有些畏首畏尾：“属下侍候王盥洗……”
    “不必。”元无黎开口，嗓音粗粝似被砂纸反复销磨。
    财宝将盆与巾帕放在一旁，抬头看到元无黎面上的死灰之色，心内一惊，还是敛眉恭敬道：“不如属下扶王坐到轮椅上，今日外头出了太阳，比往日都暖和，属下推您去晒晒太阳。”
    “不必。”他还是没有什么神色。
    枯黯成尘，灰败无华，像是死了。
    财宝不敢再出声，默默退到了旁侧。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元无黎低落地启唇道：“第几日了。”
    财宝知道他是在问，王妃离开几日了。
    “第、第七日。”财宝紧盯着他的神色，颤声嗫嚅。
    元无黎没有应声，视线飘荡，落在碗底残存的液体，那粘稠的泛着诡异光泽的毒药。
    五石散和莨菪能麻痹他精神，以幻象粉饰创痏，短暂抑制痛觉。
    心底的空洞却越来越深。
    他想起了那天，他散石过后身体差极，没有了任何力气，阿羽就像往常一样照料他，拿冷水为他擦拭额头与胸腹，在他迷迷糊糊呢喃着“渴”的时候，一勺一勺将清水喂到他唇边……
    他醒来后，她就不在了。
    他曾怀着近乎祈求的心境，对她道，可不可以选择我一次，哪怕只这一次啊。
    风平浪静的外表下，是他痛不欲生的绝望。
    可她还是去找了那个人。
    他们说她留了话，说她发誓会回来，只要给她几天时间。
    元无黎一天一天地等待了下去。
    希望，化作微弱的荧光，在永夜里一点点消黯。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怀着什么样的情绪。
    占有，嫉恨，卑微，或是暴虐。
    也许都比不过淋漓尽致的无望。
    他已经忍了很久了。
    从意识到阿羽爱上别人，就已经忍了很久了。
    到现在，再也忍不下去了。
    无法忍受，残缺的生命中，唯一的那点美好，被残忍剥夺的情形。
    她遗忘了誓约，那么，他便要去提醒她。
    提醒她，清醒，收心，继续回到他身边。
    “备马车。”元无黎说。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财宝险些以为是自己幻听。
    “七天了，”元无黎垂眸，很平和的语气，“她也许忘记了日子……那，我们去接她罢……”
    纵使心底或多或少有过预期。
    那样美好的场景，还是会深深刺痛他双目与心扉。
    阳光穿透雾霭洒落庭院，少男少女的欢笑声清脆绚烂。他们奔逐着嬉闹，亲密无间，幸福满溢。
    她被那个年轻的男子抱起，一圈一圈悠荡，笑音动听如银铃，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颜。
    直到她看到了元无黎。
    雍羽几乎是一瞬间变了表情，从裴西遒身上跃下。
    所有的喜悦转瞬变成了僵冷、惊惧、麻木与死寂。她看上去像是被谁狠狠当头一棒，惊愕中夹杂着极致的痛楚。
    “阿羽，”元无黎轻声唤她，“该走了。”
    雍羽没有应声。她神色木然，离开了裴西遒，朝他走来，没有一丝犹豫。
    倒令元无黎感到了些许意外。
    “窈窈——”裴西遒迅速抓住了她的手，眼中满是不解，更多的则是悲痛，“为什么？”
    “求你……别问……”
    她用力地掰开他的手指。
    “我不能停下脚步，你也是，”她说，“裴中郎将，往前走，莫回头。”
    元无黎从未见过这样的雍羽。她肩颤抖着，声音破碎如冷霜，那双美丽的眼瞳里，闪烁着的是他感到陌生的情愫，后来他才品味到，那是深入骨髓的爱，也是痛彻骨髓的压抑。
    “似兰斯馨，如松之盛。感君厚爱，再祈珍摄。”
    她冲裴西遒盈盈一拜，而后转身，一步步走向元无黎，没有回头。
    与元无黎擦肩而过时，她眼神空洞幽寂，一眼都不曾望向他。
    马车上，雍羽与元无黎相对而坐。
    自始至终，她都像是个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木头人，呆滞无神。
    她在那个人身边可不是这样。她是灵动的，欢心的，轻松适意，笑语连珠的。
    “就这么舍不得他？好像我是个生生拆散你们的恶人一般。”他冷冷讥诮。
    “不敢。”她生硬地挤出两个字。
    不敢？什么叫不敢？
    是她先拎不清轻重，偏在大业尚未完成、至关重要的阶段分心分神，差点抛弃本心跟着人家跑了。
    现在在他面前，还要摆脸色？
    元无黎只觉得心闷，无名之怨沸腾于五内。
    “十年，”他牵动声带，喑哑道：“十年我们都熬过来了，这才短短几个月，你就熬不下去了？”
    雍羽还是不说话。
    无疑更加剧了他的悲愤与深怨。
    回到王府，元无黎又让财宝为他温酒来。财宝拿不定主意，求助般望向雍羽。
    她的神色果真浮现了一丝动容。
    “不可，”她眉心深纵，眼神示意财宝出去，“五石散本就亏空了身子，服了莨菪再饮酒，又极伤胃，殿下近来多有呕血，不可再放纵。”
    “关你何事，”元无黎冷笑一声，冲财宝道：“听不懂本王的话？温酒——”
    “殿下若执意自毁身体，我不拦着。”雍羽语调平平，同样满面疏冷。
    元无黎定定地望着她眼瞳。
    她真的很美，这些时日愈发地美艳，褪去了青涩稚嫩，更添风情。他自然能猜出，她的变化是因为遇见了谁。
    满腔酸涩的嫉恨便如洪水漂疾，冲溃了他最后一点理智。
    碧眸微眯，元无黎笑了。
    他冲她摊开掌心，“过来，阿羽。”
    她不会再服从了。
    “我不想说第二遍。”比方才更阴戾的语气。
    她还是没有挪动分毫。
    元无黎阴恻恻地笑着，笑得气息急促，笑得弯了腰。
    这时，财宝端着一壶温酒进来了。
    雍羽看着元无黎直接拿过酒壶，仰起脖子就开始猛灌酒水。
    终于忍无可忍。
    “他要发疯你也发疯？！”她怒目瞪着财宝，气得浑身发抖，“他都快死了！你还纵容？他早晚得这么窝囊地死掉！”
    “你冲他骂有什么用，他不过是听命于我，不敢违抗罢了，”元无黎挥了挥手，示意财宝退下。“哪像本王的好王妃，嘴上说着不离不弃，心都飘去了别人那里，嫌我这昙璿王府结霜枯败，聊赠我一枝红杏之春色，何曾在意我痛不痛、疯不疯，还管我几时去死、几时活？”
    “殿下这样有意思吗，”雍羽怒极反笑，“我与殿下，是部属与上司，挚友亲朋，偏偏——就不是夫妻。”
    元无黎像是听不到她说话一样，继续往喉咙里灌酒。
    手臂被她猛地钳住，酒壶也被她夺过，顺手撂在了一旁的木柜上。
    他牵唇，顺势反手一攥，紧攥住了她的手。
    揉捻着玉骨冰肌，似有火苗擦燃，“部属，应当听命于上司，任何事，无条件，是这样吧？”
    雍羽眉心渐沉，冷淡地扫了眼他猝然显现的异样。
    他自己也察觉到了，只是，以往会觉得羞惭之事，今日突然不想避了。
    “殿下每次见我，都要这副样子？”她轻嗤一声，言语讥讽。
    “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他抬眸，从嗓子深处挤压出这几个字。
    心内却如倾塌般，陷入了无尽的自嘲自厌。
    正常，他怎会正常，哪个正常男人会是个失去髌骨的残废，哪个正常男人会靠着毒药续命，哪个正常男人会对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生出歹念……
    “正常”二字和他搭不上边。
    他更俨然算不上一个“人”。
    与自毁的念头一并到来的，是他再也控制不住的冲动。
    元无黎不再忍耐，由着疯涨的欲望左右自己，拽她跌入他怀中。
    他已经好久没有抱过她了，好久好久，久得让他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一刻又是一场美丽的幻梦。
    “别动……”
    他闭上眼，哑声低喃，上瘾般将双臂越收越紧，贪婪地嗅过她耳后颈间。
    “让我抱一抱，一会儿就好……”
    可她在挣扎。
    她已不掩饰对这举动的厌恶了。
    他蛮横，她更蛮横。他与她较着劲，四目瞠对，感受到了从未深痛至此的隔阂。
    瞧见她厌恶的眼神，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大声问她：那个人可以，我为什么就不可以。
    但他没有问出口，因为就连他自己都分外清楚，也许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他。
    心魔掌控了他的神识，促使他说出了本不可能说出的话：
    “给我，”喘息变得越来越滚烫，“我想。”
    “不可能。”她态度坚决，语气冷硬，仍不断试图挣脱他的控制。她力气很大，他与她僵持了太久，渐感吃力。
    “这是命令。”如果卑鄙的方式能让他的奢求片刻成真，他可以什么都不顾，不管是礼义廉耻还是心底从未抛下的君子之念，都不想顾了。
    她似冷笑了一声，“殿下的命令，我遵从，除非——是以损害我权益为前提。”
    他双目血红，咬牙切齿，“你可以去喜欢他，为什么不能来喜欢我！”你给他的喜欢，哪怕分给我毫厘，都会是我弥足珍贵的宝物啊，为什么连这点可怜的施舍都不愿给我！
    “我喜欢裴郎，因为他尊重我！”她回瞪他，尖声嘶嚎：“因为他爱我！”
    “——我便不爱了吗？！”他同样嘶吼着，热泪冲出眼眶。
    却见她嘲讽地半眯起眼，“你只想着千方百计控制我，”
    “我不是你豢养的笼中鸟，不是你纾解欲望的寄托——别再妄图控制我！”
    “元无黎，”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直呼其名，“休再将你的不尊重还有自私偏执当作对我的爱护了！那不是爱！”
    “请你——尊重——我这个人！“
    他愣愣地僵住片刻。
    而后，宛如破罐子破摔，彻底扭曲了魂灵。
    “想清楚再说。”隐忍着破碎，阴狠地威胁。
    “我想得很清楚。”她没有退缩。
    她眼眶通红，眼神狠厉得棱角分明，终于挑明了数年来压抑的痛苦。她说她觉得屈辱，从她十四岁被他用那种眼神注视，十五岁起被他逐步调教、诱导，就承受着巨大的屈辱。
    她说，我不怪你把我当棋子，因为我本就愿为大业献祭一切，可这不代表连你也能欺负我。
    她说，我与裴郎真心相爱，那样纯质的爱，你根本不懂。
    元无黎突然按住她后颈，狠狠地按向自己。
    “别将自己想得高尚伟大，”他迫使她与他鼻尖相抵，“你喜欢他，真有那么纯粹嘛？”
    “可想过，你为何喜欢他？”不等她回答，他先翘起嘴角，自己接了自己的话，“嗯，是啊，他多么明朗，多么洁净，高大英俊，鲜衣怒马，少年意气，多让你喜欢啊……难道我曾经，不是这样吗？那可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我……”
    “戚窈窈，你有没有想过，你喜欢他，究竟是喜欢他本身，还是——因为他像当年的我啊？”
    他从雍羽眼中看出了震惊错愕，还有澎湃的怒火。
    “你恶不恶心？！”她尖声怒骂。
    他却置若罔闻，用尽全部力气束缚着她。
    “亲我，”他抬起下巴，眼中寒芒迸裂，“现在。”
    她嘴里骂骂咧咧，不停挣扎着往后躲去。
    他一手搂紧她腰背，另一只手抚上她面颊，拇指指腹按在她唇上。
    他吻了过去，在她惊惶的注视下，吻在了自己指节。
    乍一看，像是在深情地吻她，实则仍隔了一层屏障。没有真触碰到她。
    雍羽猛地挣脱开来，哆哆嗦嗦着瞠视他，情绪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元无黎平静回望，目送着她惊慌失措的背影逃出了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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