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折芙蓉（下）

    帐内昏暗，元无黎从昏迷中醒来。
    他戒五石散有了段时间。平日抵不住瘾症的折磨，或是长期的病痛，他只能依赖酗酒来麻痹神经，让身体处于昏沉无知觉的状态。
    油尽灯枯，无论哪种熬下去的方式，都不过是饮鸩止渴。
    “几时了？”他撑着上身坐了起来。
    “王，申时三刻了。”财宝赶紧上前，为他倒了杯水，“诸王皆已拔营回城，咱们的马车也备好了，该回王府了。”
    元无黎环视四周。
    “王妃呢。”他问。
    财宝支支吾吾，不远处的白银神色遽变，想悄悄退出帐内。
    “站住。”白银的小动作并没有逃过元无黎的眼睛。
    “我问你，王妃呢。”他冷冷一笑，提高了声调。
    白银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没有说。
    元无黎让财宝扶他坐上轮椅，随后自己推着木轮，往外而去。
    林间，元无黎停在空地处，派遣府卫们四处寻找王妃的踪影。
    不多时，一名府卫来报，吞吞吐吐地道，似是在西北方温泉旁的一处池塘附近看到了王妃。
    至于她和谁待在一起，府卫不敢说，元无黎也不想问。
    他兀自转动轮椅，只唤了白银与他同去。
    木轮将他的掌心磨破，磨出了血，他都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白银看不下去，几次上前想要帮他推动轮椅，全被他无视了。
    不知就这样行了多久。
    池塘边，草木渐渐稀疏。元无黎缓慢地停了下来。
    他望向对岸，那里有处平坦的草地。日光稀零斑驳，穿透树叶洒下，洒在两个人的身上。
    年轻的一对恋人，依偎着拥吻，缠绵得难舍难分。
    白银心惊，忐忑地观望着元无黎的神色。
    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冷淡得，平静得，像一个发呆的盲人，空洞无神。
    “王……”眼瞧着对岸愈发情秾的画面，白银慌忙上前，试图挡在元无黎视线前，“其实这件事——”
    “回府。”他的嗓音像被火烧过一样沙哑。
    不等白银反应过来，元无黎再次转动轮椅，沿着来路返回，一次也没有回头。
    马车上，元无黎倚靠着凭几，仍是那副淡漠得令人发怵的模样。
    “驾车，回府。”他对财宝命令道。
    “可是……王妃还没回……”
    “回府。”元无黎突然低吼一声。
    财宝被吓得一个激灵，原本卧在车厢里的小狐狸也被惊醒，鼻子在空中嗅了嗅，就想往车下跑去——被白银一把捞住，抱了起来。
    另一辆马车里，苌生颤悠悠掀开车帘，担忧地望了过来。
    白银犹豫了一下，对元无黎说，不如王先回府，她想带赤金锭在此等候王妃。
    “谁都不许等她。”他命令道，冷酷得反常。
    那天回到了王府，元无黎再次犯了瘾症，与之一并到来、疯狂折磨他的，是双膝处经年累月的旧伤。
    还有肋骨后，心脏传来的剧痛，似心弦绷断、碎裂成千万碎片残骸一般。
    他孤零零坐在案几前，冷汗淋漓，痛得眼前模糊，快将牙齿咬了碎。
    太阳落了山，雍羽没有回来。
    月亮升了起，雍羽没有回来。
    最后一点光亮破灭，名为绝望的滋味肆意孳生，长出看不到的触角吸盘，附着满了他的心壁。
    一片黯淡中，元无黎不想点灯，放任黑暗吞灭周身。他对财宝说，拿五石散来，财宝不敢做决定，很小声地道：王妃先前说，王不能再服石了。
    元无黎恍若未闻，重复了一遍：拿五石散来。
    在财宝踏出门的一刹那，他叫住了他，财宝还以为他决定不服石了。
    却听他话音幽幽：“莨菪，也拿来。”
    极端的放纵失控，疯狂的自暴自弃，毒药仿佛成了他唯一的解药。幻梦是绚烂多彩的，也是冰冷反胃的，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迷惘，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想短暂地麻痹意识，不用回到阴冷潮湿的现实里来。
    也许是天刚明时，元无黎听到了木门开合的声响。隔着一道薄如蝉翼的屏风，那个让他爱与恨意一并激荡的人，就在门畔。
    他让她把门关上，又让她过来，她像个任他操纵的木偶一样，机械而冷漠无情。
    直至看到了案几上残留的五石与莨菪，雍羽的脸上才终于浮现情绪。
    她愤怒地质问他还要命不要，很凶悍的语气，元无黎听了，却莫名好受了一些。
    他笑了笑，破罐子破摔，“原来，你还会在意我是死是活。”
    她只冷淡道，殿下不能死，至少不能比元隽行先死。
    他忽然觉得悲凉，她一直陪在他身边，劝诫开解他，照料扶持他，是否只是为了复仇呢。若无这一层目的，她也许早就忍不下去了吧，忍受他这个残废，忍受十年风霜、十年辛劳。
    元无黎还是向她示弱了。
    他说，疼，太疼了。她就像从前那样蹲在他身前，为他按揉残疾的双膝。
    臣服或是顺从，都不是他想从她身上看到的。
    他想与她平等，那是相恋的前提，她却始终用部属对待上司的方式待他，兢兢业业。
    “你说过的话，一直算数吗？”元无黎问，“曾答应我的，会兑现吗？”
    后来的某一刻，他才恍然意识到，人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不停追问过去的承诺，会反复念着“你说过的”、“你答应过我”，说到底，不过是一种绝望的乞求罢了。
    他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于是内心的阴暗尽数化作阴毒的冷漠，逼迫她饮下那碗药。
    美其名曰为她“绝后患”，也是对她的恶意“惩罚”，他可以不去在乎她和裴西遒睡没睡过，但若她有了软肋，慢慢地萌生退意，独留他一人深处黑暗里挣扎溺毙……
    他无法开解。
    无法说服自己接受那样的结果。
    她既然答应过他会陪他走到最后，答应过要与他并肩立在万人之巅，答应过要为他诞下子嗣……
    他就不会允许——半路杀出的裴西遒，毁了他贫瘠一生中仅有的美好愿想。
    “抱我。”他说，“抱紧。”
    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痛了。
    五石散带来的滚烫余韵，还在隐隐冒着苗头，他不想对她做出冒犯的举动，却也控制不住本能的冲动，忍不住拥紧她、亲吻她耳根和面颊。
    堪堪忍住了吻上她唇的欲望。
    他不想。也不敢。
    他似哄骗般道，若不想我再用莨菪止痛，你就应当在我身边啊。
    她好像再也绷不住情绪，讥讽问言：“殿下想要什么。”
    “如果殿下也想做那种事，何必绕这么大弯子，”双眸眯起，麻木疏漠，“反正，你的命令，你的索求……我何曾违抗过。”她开始解衣衫，比他方才的神色还要阴鸷疯癫。
    像有一把尖锐的刀，在他心里狠狠捅刺，扎穿了千窟百孔，血肉模糊。
    元无黎猛地制止住了她的动作。
    他没有看向她的身体，一眼都没有。
    我输了，他想。输得彻底。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元无黎轻声说。
    “也没有什么……能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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