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错下去

    有时候，舒坦的日子过久了，人也许会忘记自己是谁。
    有时候，雍羽甚至会希望自己只是“雍羽”，哪怕她是“昙璿王妃雍羽”，也都还能坦然地奔赴裴西遒。
    可她不是。
    她连自己的未来都没有。
    怎么真正地与他相爱呢。
    为了复仇而活的人，是没有自我，没有未来的。她和元无黎，都是将自己的余生耗在了过去的阴霾里，用后半生来声讨一个过去；众生皆在往前走，他们却永远都走不出过去的那天。
    成败与否，他们早就死在了过去。
    来时一无所有，就更无所谓失去。
    从筹谋计划、反抗宿命的第一步起，就不曾想过全身而退啊，他们对自己、对彼此，都狠得下心。
    只为了一个目的，就能够不惜一切代价。
    就像一堆劈里啪啦燃烧着的柴火，从拼命燃烧的那一刻起，注定化为灰烬。却也只想用这最后的焰，烧灭一切降临到他们身上的寒夜，争这最后的一口气。
    雍羽没有自我，没有未来，注定是以覆灭收场的一簇火，没有资格与裴西遒相爱。
    可她还是无可自制地越陷越深。
    每次都对自己说，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是我最后一次与他见面、亲呢，请最后一次再允许我放纵，用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用我每一次的怦怦心跳，用我的眼我的灵魂，最后一次记住这短暂的美好吧……
    在废弃的谯楼上与他拥吻，她欺骗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定要泾渭分明，再不和他有接触。
    可她好贪心啊。
    贪心地，在梦里一遍遍回味与他的回忆，贪心地想再见他，想再与他多留下些难以磨灭的回忆，然后守着这一星半点儿的甜蜜，熬过无数个见不到他的日日夜夜。
    在“渴望被爱”和“害怕被爱”之间，反复挣扎。
    祭月节，她还是没忍住，趁着祭典的间隙，在绿荫下与他来了一场“偶遇”。
    裴西遒瞧上去，也像是苦苦挣扎在什么念头间。
    他说她“东食西宿”，她没懂，他就说她是“脚踏两只船”。
    他这么说的时候她真的很难过。她没得选。她不可能抛下最重要的信念，转头像个没事人一样和他团圆美满。
    她不配得到这种“圆满”啊。
    “我必须得是昙璿王妃。如果与我纠葛会让你痛苦……”
    那就到此为止吧。
    我明白的，裴郎，我虽然是个很自私的人，可我也明白，喜欢一个人，就不该逼他陷入挣扎的困境，不该总反复无常消磨着他的情意，不该用若即若离的态度、折磨他的自尊与骄傲，不该胁迫他为我一次次退后底线。
    可是裴郎，你又是否会明白……
    我从不是想要戏弄你抑或折辱你。
    我只是喜欢你，又不能去喜欢你。
    那天，雍羽下定了决心不再错下去。
    贪婪的内心却诱着她，鬼使神差般开口问他，能不能陪她去逛夜市。
    原谅我吧，这是最后一次，一定是最后一次。
    就让我最后一次与他离得那样近。
    我会知足的，我会的。她一遍遍在心底默念。
    那夜百结坊灯火璀璨，她握着一束芍药花，将手背在身后。
    等到了他向她走来。
    她送他芍药，已是最明目张胆的宣告。
    街上熙熙攘攘，他们一同穿行在嚣嚣红尘中，他宽阔坚实的肩膀就是护她心安的依靠。
    她吃着他买来的糖和糕点，兴冲冲与他来来去去，沉浸在欢笑与幸福里。
    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所有的深恨苦痛，好像她只是个与心上人一起逛夜市的小女郎，好像他们只是一对年轻又羞涩的恋人。
    雍羽已经好久没有过这么轻松，这么开心的时刻了。
    十年如行尸走肉，压抑苦闷无休无尽，眼前的黑暗仿佛望不到头，终日诚惶诚恐悬吊着一颗心、不能松懈分毫。然而此刻，在裴西遒身边，与裴西遒相伴，所有快乐，都似明媚的日光一样，填满她空洞数年、沉寂数年的心，令她从头到脚每一滴血液都在欢快奔腾。
    挣脱了樊笼的小鸟，终于仰望到了蓝天，在空中轻快地飞翔。
    后来他们齐心协力救下了小苌生，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天也渐渐亮了起来。
    夜走到尽头，太阳就该升起来了。
    雍羽凝望着天边的霞光，暗自品味到了一种酸辛。
    于她而言，这场夜的结束，不过是另一场夜的开始。
    趁着苌生追着赤金锭小跑在前头，雍羽悄悄侧目，望向身边的裴西遒。
    朝霞映着他好看的容颜，连他脸上的细绒都在闪闪发光。
    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她想。
    天神啊，我发誓，用我的一切发誓，我不再与他纠缠，不再利用他的爱和热忱。
    “裴雁回……”雍羽轻唤着，左手揽住了他的臂弯，将他拉向自己。
    他微怔，凝定她颤抖的眸光，没有抗拒。
    她忍着酸涩的泪意，踮起脚尖，亲上了他的脸。
    “对不起。”破碎而隐忍的话音，渺如夜雾微凉。
    裴西遒不明白她道什么歉，神情微变，也出现了片刻的怔忡。
    “这不是你道谢的方式吗。”他牵唇，似想打趣，又似乎感受到了她跌宕起伏的心境，隐约猜到了什么，便笑不出来。
    心仿若被沉甸甸的巨石压着。雍羽觉得空气肯定是被谁抽干了，不然她怎会觉得喘不上气呢。
    “是我的错，”她苦笑着呢喃，“以后都不会，再犯错了……”
    手被他攥住，攥得很紧，却不疼。
    “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
    “就是，我不会再，叨扰你的人生了，”雍羽很努力地挤出这些字，艰难地试着稳住声线。
    “我们到此为——”
    毫无征兆地，唇被他堵了住，温柔又强势。
    她惊了一大跳，忘了悲伤，就这么呆呆地任由他亲吻，神识全变成空白。
    他还不太擅长此道，闭着眼，磕磕绊绊地吻她，齿也不小心和她相撞了几次。
    再分开时，有道银丝牵长在彼此之间，藕断丝连。
    雍羽发愣地盯着它拉长又断裂，不知道他突如其来的亲密是为何。
    “不要。”他气息凌乱，嗓音却深沉坚定。
    不要什么？她眸光颤动，等待着他的后话。
    可裴西遒没有解释，只抿着唇，像有千言万语憋在胸腔无法言说。
    他的脸很红，握住她的那只手也炽热。
    “反正错了这么多次了……”他深深地凝望她，在灿烂的朝霞里，认真地与她十指紧扣。
    “就……一直错下去，好不好……”
    被他紧紧牵着，继续往前走的时候，雍羽再也抑不住打转的泪花。
    霞光穿透了眼眶里充盈的晶莹，视野里一片模糊，她倏然喃喃：“可以吗……”
    他回身，温柔地望她，捧在怀中的芍药绚丽似绡。
    “可以，就这样……牵着我，一直走下去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裴西遒并未直接回答，只将她十指握得更紧。
    他似微垂了眼眸，嘴角不停地向上牵动，笑意温煦中透着羞涩。
    两人继续向前走着，半晌，她听到，他羞赧地道了句：
    “很甜。”
    朝阳洒落他满身，他的话音清悦似泉水潺潺，流淌进她耳中：“胶饧饴，很甜。”
    雍羽的意识都随着脑中“嗡”的一声飘得无影无踪。
    好像此刻他牵动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心，他每一瞬神情、每一个动作，都让她无可自拔、沦陷越深。
    天神啊……对不起。
    我食言了。
    我果然还是贪婪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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