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漏影春

    夜半。
    行宫，亲王寝殿。
    财宝服侍着元无黎盥漱完毕，准备扶他从轮椅上去到床榻。
    元无黎却摆摆手，说暂且还不想休息。
    雍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他状态很不好，精神好像全被五石散与酒给掏空了，脸色比平常都差，身上也没什么力气。
    她不禁想起了离开昙璿前，周筠最后一次为元无黎诊脉，严肃道：毒深难解，他的身体早已不可逆转地被损毁了，顶多还有个三五年可以活。
    他说这话时没避着元无黎，雍羽恼恨地在心里又给他记上一笔——他怎能当着殿下的面这样说！
    她不敢去想那个可怕的事会成为现实，她怕自己死，也怕元无黎死，从十年前他们的命就紧紧绑在了一起，谁离了谁都是一场巨大的天地覆灭、余烬熄灭。
    元无黎当初听了周筠的话，没有过多大的反应，仿佛周筠说他短命、就如同在说冬季夜长昼短一样，是再寻常不过的现象。
    而自那之后，每个人都能发现，元无黎似乎比以往更易焦躁、更频繁阴郁了。
    反抗宿命的大业渺茫无期，敌人幽深莫测又危险强大，他的身体反而每况愈下，垂死挣扎在日复一日的煎熬里……
    雍羽感受到一股血味在口腔中漫延，才察觉，自己又无意识地将嘴里咬破了。
    那厢，财宝假意出门倒水，实则是去观察周围是否有敌人安插的眼线，而后关拢了门，守在门外。
    白银将午时花苑内猛虎之事一五一十地陈述了一遍，也提了凌兰心的可疑。
    “这便是你今晚在殿内，当众引导此事走向的缘由？”元无黎沉了眉，看向雍羽。
    他肯定是有些怪她多事，怪她搅和进了别人的事里，担心她引火烧身。
    雍羽没来由地心烦意乱。
    “有人要杀那孩子。”言下之意，便是这件事她不得不管。
    元无黎仍是淡如水的模样，用着最缓和的口吻刻薄道：
    “我们的处境，何时良好到，竟让你有了能去济人利物的良好错觉？”
    “那是裴姊姊的孩子。”她心口发闷，嗓音也有些发沉。
    元无黎不语。
    病痛如针刺般令他蹙眉，额前发湿。他没再望她，兀自拿手揉着膝盖。
    “没有人值得你火中取栗。”他说，“包括文昭皇后，包括……我。”
    “不值得也取了这么多年了。”她别扭地道，还是习惯般蹲到他身前，为他按揉双膝。
    嘴里阴阳怪气地嘟囔：“好像我次次为殿下‘火中取栗’的时候，殿下嘴上反驳，心里总是格外喜悦，分外踏实呢……”
    身前轮椅上，元无黎似乎颤了一下，肌肉略有紧绷。
    再观她，并没有分毫戳穿他隐秘心事的快意。
    只冷僵着神色，机械地为他按摩着，像一个最忠诚的仆从。
    或许她将自己放在的位置，就是他最忠诚的仆从。
    白银退了出去，照例去为元无黎煎熬五石散的解毒汤剂——无法肃清毒素，只能尽量减缓毒物取他性命的速度。
    此间只余他和她两个人。
    雍羽头也不抬，手下的动作合乎分寸。
    “阿羽，”元无黎倏然按住了她的手背。
    五石散的劲儿早过了，他的手现在冷得像冰冻一样。
    雍羽瑟缩了一下，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缩攥成拳头。
    平时她再抗拒元无黎暧昧的触碰，也都会隐忍顺从，只要他不做到那一步。从小与他亲近惯了，她对他的手掌熟悉非常，被他抚摸手或后背、腰际、腿股，心底几乎毫无波澜。
    可这一刻，不知为何，她连他最简单的触碰都会异常反感。
    万般的不自在。
    元无黎好似觉出了她的不对劲，气息微变。
    感受到了静如死寂般的沉默，她望向他，独见那湿冷的褐绿色眸子，暗暗明灭。
    “你今日，给裴中郎将敬了酒。”他不经意似地道。
    雍羽脱口而出：“是他救我和小元栩虎口脱险。”
    元无黎目光深晦，从她半垂的眼睫扫向她不自觉吞咽的喉咙。
    半晌后启唇：“他是个不错的小郎君，对吧……”
    像是在肯定，像是在问她，又好像还带了别的意味。
    “明朗，矫健，一身正气，年轻有为，会疼人也招人喜欢。”
    他的声音如往昔般温和，偏偏令她一颗心都凝固成冰。
    雍羽撑膝起身，双手托扶着他坐到了床榻上。她手劲很大，卯足了力气就可以撑起身前这个成年男子的重量。
    扶他安置好，她也没有回答他抛出来的话头。
    自顾自走向了不远处的妆镜，在案几前跪坐下来。
    “他望着你的眼神……”元无黎沉沉地道。
    “我能看懂。”
    荧荧烛火下，铜镜里倒映的影子扭曲成一团。
    “想必是殿下多心了。谁会喜欢一个水性杨花的祸害呢。”
    元无黎侧目，看她跪坐在妆镜前，对着模糊的铜镜拆卸发髻上的金钗。
    他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坦言：
    “我不喜欢你对别人笑。”
    说出这话，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一样，拧巴又郁闷。
    话音却像丢进了茫茫大海的贝壳，没激起任何回响。
    因在行宫内，他们是王与妃的关系，为避免引谁怀疑，便不好再分榻而眠。
    待到雍羽卸下满头饰物，褪了外衫熄了灯，掀开锦被躺到他身侧。
    想起他方才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似嘲弄般，从鼻腔里哼哼两声。
    她说：“殿下是不喜欢我对别人好吧。”
    是怕有谁分走，我对你的在乎吧？
    黑暗里，身边久久没有传来男人的回应。
    “是，或不是，”元无黎很轻地笑了一声，“还重要吗。”
    这一夜，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并没有争执些什么。
    却有隔阂不易察觉地冒出了苗头，断裂在两人心间。
    隔天，白银进寝殿来为雍羽梳洗，却发现她早早地起了来。
    白银惊讶，因为雍羽这小女郎什么都好，只一点——自小懒惰惯了，若无人唤，她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兴许是隔日的日上三竿；她做事也极端，要么雷厉风行速战速决，要么就会拖沓着不肯做，拖到最后一刻不得不做、偏又总能在最后一刻前加紧完成。
    元无黎还在沉睡，雍羽独自一人坐在妆奁前，手里摆弄着什么物什。
    “王妃，怎起得这般早？”白银轻手轻脚地过去，小声问。
    只见雍羽正拿着一簇锦线打络子，做了个粉白色和竹青色交杂的流苏穗。
    “好看吗？”她嘿嘿一笑，拎着流苏在白银眼前晃了晃。
    “好看，”白银夸赞，“王妃手艺灵巧，做什么都好。”
    雍羽的笑颜带了一抹天真灿烂，像是连绵阴雨的天空乍然放晴。
    脸上也浅浅地浮现了红晕。
    “——怎么，突然做起这个了。”元无黎的声线突兀地传来。
    白银怔愣抬眼，见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幽幽盯着她们这边。
    雍羽闻言，神色明显一变。
    她将流苏络子塞入自己怀中，没有转头，淡淡道：“随便做着玩的。”
    好在，元无黎闭上了眼眸，没再追问。
    今日是三月初四，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雍羽趁财宝照料元无黎盥洗更衣的间隙，悄悄对白银说，她想出去走一走。
    踏上蜿蜒的石子路，柔缓的微风吹拂起发丝，她像一只轻快的小鹿，差点儿蹦蹦跳跳着就去了花苑。
    心底偶尔惊讶于自己的冲动——万一不会遇见他呢？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不管了，蹲守在羽林卫的巡逻路线上，总能偶遇罢？
    其实最后没有那么麻烦，雍羽不过向前一望，发现那人的背影就在昨日她站过的大树下，不知默立了多久。
    “真巧，”她快步上前，心情比头顶的骄阳还明媚，“能在这儿，遇到裴中郎将。”
    她看到，裴西遒猛地一颤，眉心皱成了川字，怔怔然回望。
    雍羽的笑意僵了一瞬。
    他不笑的时候，周身那股冷峻如冰峰的气息，好像更凛冽了。
    与昨日午后，花雨幽径，那个明朗腼腆的少年郎，判若两人。
    她强忍着空落落的不安之感，努力扬起一个明艳的笑：“昨日，并非刻意向裴郎隐瞒我身份，只是……许多前尘，个中缘由，实难以启齿……”
    她轻咬下唇，故作可怜状——元无黎从前暗暗表露过，她作出这表情，就没有哪个男人能不心生怜惜。
    可是，裴西遒竟然踉跄着向后退了几大步。
    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王妃同臣作何解释？”他冷冷地偏过头不去看她，又突然瞪视，红着脸羞愤道：“王妃慎言！怎可如此——”
    雍羽想了想，她这称呼确实有些莽撞了。在魏朝，女子若称呼男子“某郎”，得是夫妻或恋人的关系。
    他是在为这个而生气吗。
    原本仅想逗一逗他，反让自己碰了一鼻子灰。见到他时心生的欢喜，因为他的退避和愤怨，变得很不是滋味。
    “如此什么，”她不甘示弱，今日非得抢占上风，便是故意问道：“怎么了，裴郎？”
    她走近他，他不断后退，直至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请王妃自重！”裴西遒踉跄着闪几尺开外，很严厉的语气：“休要再戏弄我！”
    她顾不得什么颜面了，开始耍赖，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可没做过什么越界的事。
    他似慌了片刻，又红着脸忿然道：你就是想看我笑话。
    雍羽觉得耐心快用尽了。她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但这不代表她喜欢撞墙碰壁啊。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就是一见他便开心，也许是觉得他有趣，想看他不禁逗的可爱模样，想与他相熟，想与他说很多很多的话。
    可——怎就成了眼前这架势？
    好像她是什么调戏良人的泼皮无赖。
    “我不觉得是笑话，”她实话实说，“你欢喜见到我，我欢喜见到你，人之常情，有什么错？”
    他还是很冷的态度，看都不看她，阴沉着脸挥袖迈步，大步流星就要离开。
    每一步，都像是重重踩踏在她的心坎，留了消不下去的深痕。
    她有些慌了。
    “只有你——”
    雍羽艰涩地扯动声带。
    裴西遒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只有你，站出来，为我说话。”
    她念起昨夜，他望进她眼眸时，明如淬火的目光。
    念起他忍着情绪、默默咬住食指的倔犟。
    念起他掀翻案几，替她打抱不平的认真。
    壮着胆子道：“我欢喜见你，因为，你和谁都不一样。”
    说完这话，她心砰砰直跳，不知他是否会有一丝动容，不再这么……反感她？
    “就算换做旁的女子，臣也会维护。”
    他的话音正义凛然。
    “臣，向来看不惯乌烟瘴气。就算遭人轻怠的，不是王妃，臣也定会站出来鸣不平。”
    这话便是在说，在他眼中，她与旁人无异。
    他帮她，保护她，是出于道义，仅此而已。
    “是嘛……”雍羽自嘲地笑了。
    早该想到的。
    不会有谁在听到她的名号后，还会愿意展露出温和包容。
    没有谁愿意接近她，裴西遒也不例外。
    她早该想到的。
    雍羽转身离去，匆忙得生怕再晚一步就输得彻底。
    不想在他面前也让自尊碎裂满地。
    那天，未及晌午，雍羽拉着个脸回到了寝殿，把白银吓了一大跳，忙问她，是不是挨了谁的欺负。
    她没解释，只如开玩笑般道，白银呐，我这辈子的朋友，也许就只有白银财宝赤金锭，加上一个小白芍。
    财宝刚好推着轮椅过了来。
    轮椅上的男人听到这话，淡淡扫了她一眼，没作声。
    她没有提到殿下。
    雍羽一愣，本想找补，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
    直到沐兰节的最后一天，雍羽还怀揣着那条流苏穗子没送出去。
    其实她本来都放弃了。反正与裴西遒不过几面之缘，心中的好感更多源自裴熙竹的光晕，还有少见同龄男子的新奇，没有多深刻。
    某天无意与他巧遇，擦肩而过，忽听得他很轻的一句话音。
    熄灭的微光，隐约闪烁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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