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惊鸿影

    狭长而幽邃的宫道。
    财宝在元无黎身后推着轮椅，雍羽的小臂搭在白银手上，走在他们旁侧，身后是数名昙璿王府的仆从。
    五石之劲已散发，元无黎的身上开始发冷，明明是春日，气候温暖，他却冷得像吹着冬风一般，不可控地发抖。雍羽便唤仆从取来一件大氅，细细为他披拢好。
    他打从坐上了轮椅，就拎着一壶温酒，不停地仰起下巴往胃里灌酒。
    终是雍羽看不下去，当他再一次引壶海饮，她探手，攥住他的腕，牢固得像是与他铸焊在一起。
    “殿下，烈酒伤身，切莫过量。”
    她理解他今日为何反常地放纵——如果不用这些东西麻痹内里、刺激神魂，他或许，当真无法直面大殿内的诡谲风云。
    元无黎抬起醉醺醺的眼眸，颦起眉心，嘴角微向下撇，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疼……”他嗡哝。
    “哪里？”
    “哪里都疼。”
    活像一个撒娇的孩子。
    雍羽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觉得疲惫至极。
    还是强硬地从他手里夺过酒壶，交给了身后的仆从。
    这时，远处出现了几点明晃晃的宫灯，迎着他们快步而来。
    是四名御前侍卫，抬着一架轿辇，落定众人身前，身边跟了几个手提宫灯的内侍，占得前路满满当当。
    “陛下有旨，请昙璿王上辇，速速移步正殿。”
    “不必了，我们殿下有轮椅。”雍羽冷眼盯着那狭小的轿辇，不用猜都知，这是元隽行的羞辱。
    怎会有人数十年如一日的恶劣？她险些绷不住神色。
    “是陛下的旨意。”武卫面无表情地道。
    雍羽本想再次驳斥回去，元无黎却先开了口。
    “不妨事，”碧眸被微垂的睫毛遮住了大半，他嘴角牵起了慵懒的笑意，“多谢陛下好意，这轿辇华贵，本王瞧着眼熟，仿佛小时候也坐过呢……”
    “请昙璿王上辇。”武卫又重复了一遍。
    “本王可没法亲自登上。”元无黎倚着轮椅背，挑眉轻笑。
    武卫们二话不说，上前抬住他的双臂将他架扶起，财宝慌忙帮衬着避免他们弄伤元无黎。
    “你们轻些！”雍羽登时柳眉剔竖。
    眼看着他们行为怠慢，将元无黎随意甩在了窄小局促的辇上，她从脸色到嗓音，都蕴含着抑不住的愠气。
    不待元无黎坐稳，他们就立马抬起了轿辇，像有狗在后头追撵一样，火急火燎地迈步。
    差点晃得元无黎跌落下去。
    “殿下——”雍羽想跟上去，却被繁复的华服绊住了腿脚，根本走不快。
    望着越行越远的宫灯，她提起裙裾，急忙往正殿的方向赶去。
    ……
    大殿恢弘，一场沐兰宴已进行了许久。
    雍羽赶至时，刚好看到，元无黎被他们随意掷在坐席的这一幕。
    来不及去看金阶上那个她恨之入骨的人，她先怒气冲冲地边走边呵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们殿下好歹是当朝亲王！岂是尔等小卫能如此怠慢的？”
    音落，雍羽还未行至元无黎身前，就听到高处传来一道声线。
    那是多少年午夜梦回，如经咒般响彻她颅脑的梦魇。
    “阶下何人，可是——昙璿王妃？”
    雍羽几乎将齿龈咬碎，藏起了如潮水般汹涌的悲与愤。
    对着那人，忍着胃里的恶心，展示出了最完美、最暧昧的微笑：“妾，昙璿王妃雍羽，参见陛下。”
    那张脸，她十年来不敢忘却；是由血海深仇镌刻进记忆的画轴里，夜夜回溯反刍，恨不得拿刀子剜、拿利爪撕碎的一张脸皮。
    “兄长好福气。”元隽行端凝着雍羽，露出了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
    是上钩，还是觉得她面熟？雍羽暂且揣测不出。
    自从得知元隽行勒令他们北归平城，周筠曾暗示过雍羽：既然元隽行极嗜窈窕淑女、轻歌曼舞，不如利用这一点，由她来假意抛出诱饵，以献舞和言语引起元隽行注意，寻机接近。
    如此，也能为昙璿多谋一重胜算。
    雍羽知道这其实是元无黎的意思，他不想明说罢了。
    ——我就是要从你这里抢。
    ——权位，女人。
    ——从兄长手里抢来的，才是最好的。
    恶劣如元隽行，怎可能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能羞辱到元无黎的机会呢？
    所以雍羽同意了这一步计划，为了最终目的，不惜让自己也沦为计划中关键的一环。
    她也知道，不是元无黎冷血、把她当作一个引诱敌人的物品——为了反击，他与她步步为营，早就没了“自我”可言——他连他自己都能当作棋子谋局布阵。
    雍羽不怪元无黎。
    没有舍身成仁的魄力，是完不成复仇的，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蛰伏在元无黎身边十几年、心思极其缜密、手段极其凶狠的元隽行，与虎谋皮，只能以身入局。
    “阿羽，过来。”元无黎的话音将她拉回现实。
    雍羽维系着虚假的笑意，转身时，余光忽然扫过对面的案几，感受到了一抹长久的注视。
    刹那间，她的心漏跳了半分。
    是他。
    裴西遒在望着她。
    他已换下了一身明光铠，身着锦衣华服，不显奢靡浮夸，独衬得面容更加温润似玉、清峻如松。
    雍羽莫名紧张起来，僵着身子走向元无黎。
    手搁在元无黎掌心，她有些走神，回想着匆匆瞥见的——裴西遒的眼神。
    冷硬，沉肃，全然不似午后那般温煦明朗。
    这是和其他人一样，既知她是昙璿王妃，所以鄙夷不屑了？雍羽在内心扯出一抹自嘲的嗤笑。
    几个时辰前，她浓妆艳裹来到了曲水兰亭处，听到元珺炆在人前暗讽她是“吸血男人的菟丝花”，咽不下这口气，蛮横地挤上前冲撞，大大落落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才刚说完，她便注意到，不远处竟站着一队羽林卫。
    为首的就是裴西遒，带着极震惊的神情，怔然望向她。
    她早该想到，是个人听说过她的传言，都会对她避之不及。有谁会例外呢？
    漆玉案后，元无黎似是发觉了雍羽分心，一个狠劲拉过她，拽她跌坐他怀中。
    长臂牢牢禁锢住她，元无黎抚摸着她的后背，亲昵地吻上她敏感的耳根；唇舌濡湿发烫，被他吻过的地方却渐渐发凉。
    眼角余光又捕捉到了，对面那人灼灼的目光。
    他一直盯着她这边。一直，没断过。
    雍羽没来由的心慌。她知道现在应该配合元无黎，演出二人淫秽放浪之状，就像从前无数次演过的那样。偏偏心底没来由开始慌乱无措，好像很不希望被那人看到自己这般……
    “殿下，别，”她本能地想推开元无黎，“不合适。”
    元无黎也有些愣神了。
    他退开半寸，与她眼神交汇，似是在问她，为何不按说好的演下去。
    只短短一瞬后，元无黎的脸上再次浮现了那种荒诞的淫靡。
    “阿羽……陪我饮酒……”他似醉意酩酊，给她斟满了一杯酒，满得溢了出来、打湿了她的红裙。
    雍羽看着元无黎提起酒壶就往口中倾倒酒液，心绪复杂如乱麻纠葛。怕他身体再出差池，又万分恐惧他大醉后愈发膨胀的欲求。
    如她所料，此刻，那双美丽的绿眸像极了野兽的眼睛，仿佛要把她拆吃入腹。
    元无黎再次箍紧了她，从领口处扯开她衣襟，对着颈肩就吻了下去。
    “咣啷——”
    巨大的声响，将雍羽吓了一大跳，元无黎蹙眉，也停下了动作。
    “你是在羞辱她！”年轻的中郎将愤然掀翻了桌案，怒瞪元无黎，近乎低声咆哮着。
    雍羽怔然侧过脸，回望他。
    听到他字字有力的话音：“她是你的王妃！不是任你摆弄，恣意亵玩的物品！”
    一股无名的酸涩充盈着她的眼眶，又冲刷在鼻腔。
    ……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在意她的尊严。
    他应知晓，她在世人眼中本就是“玩物”一件。
    雍羽很快便掩好了神色，装作与寻常无异。
    一件小事，不能乱了她的心神。
    正当她以为可以短暂松口气，元隽行幽幽的声线再度传来。
    他问，王妃久居西南，应是不曾离开昙璿郡罢？
    试探，这一定是试探。元隽行生性多疑，定不会轻易相信别人让他看到的。
    雍羽假笑着回应，无意间瞟过元隽行身后的珠帘，知道那后面坐着元珺炆。眉一挑，反唇相讥之计涌上心来。
    当元隽行问她，能不能说些平城与昙璿的不同之处，她一步步走到了殿中央。
    一想到自己待会儿要说出什么，心里就暗爽。
    她引导着话头，引到了她最爱的花，吊足了人胃口。
    而后望着珠帘背后之人，说出了“我最喜欢菟丝花”。
    她说菟丝韧而阴狠，顽强不息，她说生存本身就是意义，说生存是不分高低贵贱的——洋洋洒洒说得自己口干舌燥。
    记仇如雍羽，憋闷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想到反击的话，当然要当着正主说出来。
    令她意外的是，元珺炆听了她的话，不仅不恼，还一下一下轻拍手掌，赞叹似的。
    雍羽的得意消散了大半，总有种拳头打进棉花里的无力之感。
    ……
    宴席进行到尾声，雍羽预备在人前献舞。
    意外遭到了裴西遒的阻拦。
    她不解他为何臭脸，又为何正得发邪。
    但心里早有了最坏的预估——他肯定是讨厌她的，毕竟他是高贵清冷的裴世子，她是恶名昭著的妖妃——他几番出来制止她献媚，一定是单纯的刚正惯了、不愿见伤风败俗之象。反正不会真与她有关。
    雍羽习惯将一切往最坏的方面想。
    也就总搞得自己心里不舒坦。
    她换了舞裙，站在大殿的正中央，翩然起舞。
    投射在她身上的各色目光，或猥琐，或奚落，或掩饰着猥琐和奚落。总归都是恶心的眼神，她见怪不怪了。
    某一瞬，无意与裴西遒四目相对，雍羽顿时惊讶不已。
    为什么别人看的，都是她裸露在外的肌体，是她胸前光景、裙摆分开时露出来的双腿，是她扭动的腰肢，舒展的双臂，柔媚的笑容。
    只有他，在望着她的眼睛。
    他痴痴地凝望她一双眼睛，仿佛望进了她的魂灵，看透她拼命掩饰起的脆弱，再投来极致心疼的温柔安抚。
    很久很久之后，她再回想起那年沐兰宴，回忆起裴西遒当时的神色，恍然惊觉——
    原来被爱，是被看见。是他的目光穿透一切嘈杂，屏障了世俗，无比珍视地望进她的眼睛。
    不仅看见了她外在的艳丽，也看见了她的彷徨、难以言喻的痛苦，看见她的悲伤、麻木、破碎，看见她的美好也看见了她的自私卑劣。
    然后，依然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她。
    此时此刻，雍羽不敢置信，借着转身的机会，再次望了裴西遒一眼。
    竟发现，他垂着眸，将拳头搁放在唇前，似在狠狠地咬着自己。
    就像极力克制着什么悲愤一样。
    他在为她难过吗？
    心田泛起异样的情愫，是温暖的，也是酸涩的。雍羽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支舞即将结束，她踏着鼓点来到了裴西遒的身前，心狂跳着，不顾其余人用什么样的眼神打量他们。
    裴西遒明显一怔，肩都微抖了一下。
    他抬起好看的琥珀瞳，直愣愣望着她的举动。
    雍羽顺手拿起他案几上的酒壶酒杯，为他斟了一杯酒。
    双手捧起，轻轻递向他。
    别再咬自己了，别生气，我没关系的。她在心里说。
    裴西遒的脸又红了。他怎的总是这般容易脸红呢？午后那会儿，她随意凑得近了些、言语暧昧了些，他的脸就红扑扑像猴屁股，话也说不利索。
    真是个青涩的小郎君，让人忍不住想一逗再逗。她暗暗发笑。
    毫无预兆的，裴西遒伸出了手，接过她手中的酒杯。
    雍羽发现，他靠近手掌的食指指节已被他咬出了一圈深痕，深得可怕。
    他接酒杯时，指尖微微触碰到了她。
    果然是有薄茧的。奇怪的念头闪过雍羽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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