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明光铠

    沐兰节，天子的大驾卤簿由六匹骏马驾驭，鱼丽雁行，金根车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后宫仪仗，驶往行宫。
    暗处，雍羽冷冷望着这“景致”，听白银在她耳畔分析着平城形势。
    “这么多妃嫔的仪仗？”雍羽的思绪全被眼前所见拽跑了，顾不上管白银刚刚在说什么，“元隽行这狗东西，他当皇帝，除了到处打仗，就是扩充后宫，真替裴姊姊不值……”
    十年前，元隽行尚未举行登基大典，裴熙竹便在生产时难产而亡，拼死生下了小元栩，当时元隽行表现得大悲大恸，即位后，追封裴熙竹为文昭皇后，不仅宣称此生不再立后，又封襁褓中的元栩为太子。
    世人皆赞叹天子重情义，纷纷歌颂帝后情深，不想才过去几年，元隽行就原形毕露，前不久还干出过掠夺臣子之妻的行径。
    视线中出现了太子金辂，由四匹马拉着，缓缓驶过。
    雍羽心一窒，几乎是本能般往前探身，想透过敞开的车窗看清那孩子的面容。
    ——那是裴姊姊的孩子啊。
    十年前的大雪中，她最后一次见到裴熙竹，至美至善、肚腹高高隆起的裴熙竹。
    裴熙竹救了她，西郊一别，竟是永别。她死在了一个半月后，只留下了这个孩子。
    “当心！”白银见她失了神魂一般，都快探出掩体了，赶紧把她往回拉。
    雍羽眼眨得飞快，努力压下眼眶里泛起的酸涩，久久追望着太子金辂。
    “扶光长公主，元珺炆，”白银示意她向左看，“元隽行似乎对她很尊敬，给她的赏赐远超规制。此人你以前可了解？”
    “还好，”雍羽仔细回想，“殿下和我说过，元珺炆本是尔朱氏，满门战死仅余她一名遗孤，先帝就将她过继了皇室，赐姓赐名。”
    她忽想起小时候和元无黎在东宫，他陪她读书，读到论语。
    ——阿黎哥哥，你看这句话：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嗯，怎么？
    他声音温和，眼如碧海般澄澈平静。
    七岁的窈窈惊讶地指出了自己的发现。
    ——你的弟弟们，是不是叫“隽行”，“竣忠”，“晙信”？那你为什么不叫“俊文”？
    她清楚地记得，元无黎当时怔了怔，唇微抿，含着落寞的笑。
    ——父皇已为长公主赐名“珺炆”。
    他轻声道，没有一丝不悦的情绪。
    真是过分啊。雍羽每次想起这件事，心都像堵塞了淤泥的河道。
    兴明帝元琮就这么厌恶长子吗，连一个无血缘的养女都能与其他嫡子们的名字相照应上，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唯独隔开了元无黎。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元琮一定是不喜欢元无黎的，否则怎忍心挖去自己孩子的双髌？
    “元珺炆，可有自己的势力？府卫，私兵什么的？”雍羽问。
    “公主府自有府卫，但是，暂且没查出她是否曾参与进朝政来，还没发现可疑的地方，”白银说，“唯一肯定的是，她与元隽行的关系，不简单。”
    “一定不简单，”雍羽眯眸，脸色发僵，“十年前，我现在殿外碰见元隽行，他说我可以去御苑玩，也就过了半个时辰，我在御苑附近，遇见了元珺炆，她也用言语吸引我往御苑里去，还连带了殿下一起。”
    然后，她和元无黎蹲守御苑丛中，撞见了凌氏二公子与人密谋欲害戚令珍之事。元无黎灭口凌二，处理了尸体，晚归大殿，间接导致翌日拿不出身处何方的证据。
    怎么就这么巧？
    “若不是觉得，我与殿下去御苑，是件不可把控的事，元隽行不可能提前预料到，”雍羽苦笑，“我都快以为，这就是元隽行和元珺炆联手设的计谋了。”
    白银思考了一番，却道：“除非，他们本意不在于此，你和王，只是顺手牵来的羊，是意外的收获。”
    雍羽颔首，“还是不能对元珺炆放松警惕。多防备点，总没坏处。”
    “那个是河间王，还是东海王？”白银眺望。
    “东海王，”雍羽辨认，倏忽轻笑，“我小时候咬过他的脸，但愿这小子不记仇，可别被他认出来了。”
    “他认出来倒罢，我只担心，元隽行会认出你……”白银发愁地叹气。
    雍羽其实也隐隐有这个担忧。虽然只在十年前见过元隽行三面，前两次匆匆，第三次却离他那么近——被他按头在水缸里窒息濒死，又与他面对面，对上过他狰狞的笑容。
    当初娘被处腰斩，元隽行满城通缉戚窈窈，给兵士下达了死命令，若不捉拿罪臣之女、便要问罪这些兵士。她被裴熙竹救出城，后来才听说兵士们在一处水沟里找到了个溺毙的女童，被泡发得面目全非。
    雍羽很难不怀疑，那些兵士是怕元隽行问罪，所以糊弄了上去。元隽行竟也真信了。
    不论那顶替的女童是自然死亡，还是兵士们为了避罪故意杀人……雍羽都替她感到深深的悲痛。
    一切要归咎，那就都是元隽行的罪孽！
    “我小时候脸胖，被元隽行捉走前，脸上的马蜂蛰痕也还没消，与平时差别不小，”她稍作停顿，“殿下说，我现在长开了，变样了，明日沐兰宴上再浓妆艳抹些，元隽行不可能认得出。”
    何况，元隽行这样傲慢的人，怎可能记得住，十年前碾死在自己指间的蝼蚁呢。
    ……
    次日。
    行宫，花苑。
    雍羽换了身粉白竹青的间色裙，上着淡粉的广袖和半臂襦，简单弄了发式，不招摇，不显眼，与白银假扮成世家溜出来玩耍的小女郎和侍女。
    实则去摸排中军禁卫的布兵、巡逻，方便之后几日探查各方势力。
    花林之中，两人暗中观察着河间王妃凌兰心。
    昨日仪仗中没见到河间王的车马，元竣忠与王妃今日才来到行宫。雍羽对元竣忠的印象不深，只知此人是元隽行的同母弟弟，自小闲散倜傥，才学平平，不争不抢。
    兄弟之间原本和睦，但据说，自从元隽行即位时以“秽乱宫闱”的罪名处死了他们的生母冯皇后，元竣忠便对他失望至极。
    冯皇后“失德”之事，发生在元无黎被废太子前。那是兴明十年的事了，帝后反目，冯宛容在元琮出征时，与一僧人私通，还在元琮兴师问罪时痛骂诅咒他。元琮没有下令废后，是冯皇后自请前往宫中道观，出家修道，与元琮死不相见。
    元无黎说过，冯皇后是个好人。即便曾与延那皇后因立储而争锋过，延那皇后去世后，冯皇后还是对元无黎十分照料，也没再希望自己的儿子代替他成为太子。
    女人之间没有真正的矛盾，如果有，也一定是男人与父权统治下的压迫赋予她们的矛盾。娘曾经这么对小窈窈说过。也许失之偏颇，但她还是觉得娘说的有道理。
    元隽行即位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让人为道观里的母亲送去一杯毒酒。
    他说，母后失德，若为太后，则会令天下人耻笑。
    他为了维护所谓天家声誉，弑母。
    同母弟元竣忠为此与他心生间隙。
    “王妃，”白银扯了扯雍羽的袖口，悄声说，“你看。”
    雍羽蹙眉回神，透过花叶，见凌兰心与一仆从鬼鬼祟祟交谈了什么，还给了对方一个小纸包。那仆从将纸包揣入怀中，匆匆离去。凌兰心环顾了一周，也快步离开了。
    “跟上去。”雍羽对白银做了个口型。
    “跟谁？”白银回了个口型。
    “分头。”雍羽想去跟上那随从，却被白银拦了下来，示意她去跟凌兰心。
    两人悄悄行动。花苑庞大，雍羽前方，凌兰心绕来绕去，绕到了一处小凉亭。
    雍羽远远观望，猜测这里应是女眷们小憩的地方。
    凌兰心入座厅内，与女眷们开始品茶清谈，雍羽等了会儿，见对方没有别的举措，只能原路往回走。
    过了段时间，一脸凝重的白银小跑着回了来，附耳对她道：“那人进了兽园，进去便关上了门，很谨慎，不太好窥探。”
    她们今日探查凌兰心，是为了摸清河间王府的底细，没想到会目击此事。
    元竣忠对元隽行素有积怨，不止鸩杀母后之怨；元无黎恰想利用他，转移元隽行的视线。
    “我方才回来的路上，看到一队羽林卫，应是要往这方向来，”白银说，“咱们先按原计划来，查清中军巡查线路，还有他们的交接周期。”
    雍羽也是这样想的。
    她与白银悄悄躲在了树木深丛之后，掐算着时间，等待羽林军经过。
    不久，前方果真传来甲胄的响动，越来越近的杂沓步声。
    “对了，”白银小声道，“那为首的将领，我和财宝昨日调查时见过，也弄清过他的身份——”
    透过枝叶扶疏，雍羽向前望去。
    “你也许知道这个人——”
    灿烂的阳光穿透薄云，仿佛天空倾洒下来的鎏金，照在一袭明光铠上。光点跳跃，闪烁，恰似星辰落入凡间。
    “他是文昭皇后的弟弟——”
    俊美至极的面容略显青涩，眉宇间却透着远超年龄的坚毅沉稳。
    他一手搭在腰间剑柄，一手随迈步而挥动，明光铠下的身姿挺拔匀称，坚实有力。
    “——裴西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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