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巢幕燕（下）

    雍羽和元无黎陷入了僵持的冷战。
    她极力回避着与他的单独相处，像躲瘟神似的。
    而他，也仿佛再也不必去顾忌颜面，彻底扭曲了神魂。
    她不来见他，好啊，那他就不允许侍从拿饭食给她，独在自己寝居内摆了一案几的佳肴，等她过来。
    然而雍羽宁可饿了两天的肚子也不愿回来，犟得可怕。后来的某年，元无黎才知道，其实当初是白银心疼她，偷偷把自己的餐食分给了她。
    元无黎等不到雍羽，就变得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幼稚可笑，偏激极端，非以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来胁迫她。
    他服石，服莨菪，酗酒——不是在人前做戏，而是真真正正地堕落下来。
    这算是赌她心软、以此来绑缚住她吗？元无黎不想思考。
    但至少，奏效了。
    他心满意足地靠在她怀中，咽下她喂的清水。
    比服用多少莨菪都能止痛。
    “别走——”喝了水，眼瞧着她要起身，元无黎赶紧拽住她小臂。
    雍羽面色很差，憔悴得像是几天未合眼。
    她不说话，也不动，眼底暗淡，好像再也不会明亮起来了。
    “阿羽，你是我的王妃。”他硬邦邦地道。
    “雍羽，是殿下的部属。”她的话音亦不柔软。
    似是在提醒他，她在他身边，只是和白银财宝一样，听命于他，是为了复仇而存在的武器。
    空气凝固了半晌。
    “扶我起来，”冷冷的嗓音，“愣着做什么？本王的——部属？”
    雍羽扶上了他的臂臂，让他能够坐起来倚靠着曲凭几。他还是很虚弱，身上皮肤似因余毒未解，又始发溃烂了，衣料稍一摩擦，便疼得他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她心中五味杂陈，酸辛更甚，又听他道：“去将案几移过来。”
    他的方案就在榻尾搁置着，其上还有盛酒的壶，有他饮五石散和莨菪所用的青釉碗。
    雍羽刚想将瓶瓶罐罐拿下来，他却说，“直接挪来案几，不必费事。”
    她将案几挪到了元无黎的身前，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见碗里已经没了五石散，便也没那么担心了。
    元无黎探手，在倾倒的碗碟间摸索一番，捏起一个物什。
    雍羽认得，这是他们初来昙璿郡的那年，她为他捏的一个小泥娃娃。
    那时她为了让他振作起来，想尽办法逗他开心，就拿泥捏了这个“四不像”，说它是“北冥鲲”。
    ——望君展羽翼，素为北冥鲲。
    八岁的她在泥娃娃背面刻下了这句话，十个字写错了六个。
    这么丑的东西，他好像一直留着。
    喉头哽塞得无法呼吸，雍羽忍着泪意，轻声启齿：“对殿下的期冀……不曾改过……殿下在我心中，永远都是……能翱翔在九天之上的鲲鹏……”
    元无黎却耗尽力气，将那泥娃娃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她愕然瞠目，一大颗泪珠瞬间滚落，“啪嗒”砸在地上。
    “北冥鲲？”他冷笑，如疯癫了一般，笑得浑身发抖，“你眼前的，就是一个残废！一个站不起来的废物，满身烂疮，终日昏昧，内里恶心龌龊的毒虫！”
    他不知哪儿来的蛮劲，钳住她手腕就将她拽倒在自己怀中。她猝然撞上他胸膛，擦破了伤口，他闷哼一声，又迅速将她搂紧，用双臂圈锁住她。
    雍羽想挣扎，又真怕扯疼了他身上的疮口。
    “你骗我，”元无黎轻喃，碧眸里血丝密布，“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阿羽，你骗我……”
    “是殿下让我们的关系步入绝路无可转圜的！”她崩溃地道，“我从来都想与殿下共赴前路，是殿下突破了底线，违背了我的意愿！”
    他与她对视着，忽地嘶吼：“你明明说过！你以前明明说——要做我的太子妃！要我等你长大！现在我等了，我等你长大了，等你成了我的王妃，你为什么这般厌恶我！为什么——”
    孩童的戏言，他却在多年后当了真。
    他竟妄想着那句戏言成真。
    她不可思议地凝定他，“殿下现在，是拿这些，胁迫我吗？”
    “殿下现在……竟会拿这些……胁迫我吗……”她恍恍惚惚，甚至有点想笑。心与喉音一起破碎成残絮。
    他颤抖着拥紧她，勒得她喘不过气，也勒得他自己痛入骨髓。
    “你是我的，”元无黎哑声低语，“只能是我的……不许走，不许逃……是你说，会一直陪我走下去，我信了，阿羽，我只信你……不要反悔，不能反悔……”
    松绿眼眸如猫眼石般美丽，此刻就像饿狼的眼睛一样，只透着凶狠冷厉。
    雍羽只感到一阵反胃。
    还有极度的恐慌。
    她是真的害怕了，开始不停地推他，却反被他抱得更紧、胸口更窒息了。
    “你这样只会将我越推越远！”双手撑抵着他的肩，雍羽嘶声尖叫：“只会让我讨厌你！”
    他身子一僵，扣住她后颈按向自己，低吼一句：“我不管！”
    她再次猛推开他，蓦然发现，他两眼中已盛满了泪水。
    雍羽定住不动了。
    她几乎没怎么见过元无黎落泪。除了几年前听他讲述他五岁生辰、阿娘自焚，就好像没见过他流泪。就算伤处或瘾症将他蹂躏得再痛苦，他都不曾落泪。
    可他现在在哭。
    很伤心地哭。
    越来越克制不住的哭。
    她听到他迷惘而悲伤的呢喃：“可是……我还有什么呢……”
    “我……还剩什么呢……”
    他苦笑，两行眼泪清透苦涩。
    雍羽想要擦拭他的泪，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攥拳停在半空。
    她分神的间隙，他展臂够向案几上的酒壶，在空碗里斟满了一碗酒。
    酒液晃动，在灯影下闪过微弱的光斑。
    他垂眸，望着酒面泛起的涟漪，单手拿起这只青釉裂纹碗，不自觉地颤抖。
    “对不起，”双唇翕动，湿冷的眼睫缓慢眨动，元无黎轻声说：“我不想……伤害你的……”
    她来不及阻拦，他已将碗沿抵在唇畔，仰头饮尽了酒液。
    “等一下——”雍羽慌忙探手摸向案几，触及到了冰凉的瓷壶，大惊道：“别咽——”
    服五石散之人的确需要饮冷水、沐冷水、薄衫袒胸以散热，但其饮用之酒务必得是温热的。服石后一旦饮下冷酒，便会激发毒性，剧毒致命！古今多少人曾因此而毙命啊！
    为时已晚，他松了手，空碗掉在地上，咕噜噜打转了几圈。
    “吐出来！快吐出来！”恐慌如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她拍着他后背，竭力求他呕出冷酒，“殿下！求你——”
    他静静倚靠在她肩头。
    合上眼，像个乖顺的孩子。
    “阿羽……对不起……总让你，难过……”
    “别说这个了！快吐出来——白银！财宝！来人啊！快来人——”她已处于崩溃的边缘，撕心裂肺。
    “对不起……我本应是全天底下，最该，保护好你的人……”他声息微弱。
    “小时候发过誓……要照顾好你，替你扫清……一切障碍……”
    污浊的血从他口中呕出，染红了她的肩头。
    “要为你，消除……一切……苦难……”
    她哭着喊他殿下，喊他不要放弃。财宝和白银赶来，一个赶紧去请医者，一个帮雍羽一起扶住元无黎。
    “如果现在，我就是那个……让你……痛苦的，根源……”
    他最后苦笑了一声，大量的血喷涌而出，覆满了口鼻，蜿蜒到漆枕与衣襟。
    “那就让我，消失吧……”
    仰面躺倒在枕衾，元无黎意识模糊，感觉到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隐约听到她说：“我不走，我再也不躲了，我什么都听你的……求你，别再这样……”颤抖的嗓音满是无助，麻木，空洞。
    昏迷前的最后一刹那，他又好像听到了，她哽塞的哭声。
    “我已经没有娘了，我不能，再没有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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