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巢幕燕（上）

    曲屏风前，雍羽窝着身子坐在一个杌凳上，缄默拘谨。
    屏风后传来阵阵水声，沥沥滴落，每一滴响音传至她耳畔，都被格外放大。
    仆从们方才就退了出去。屋内的两人谁都没有言语，似处于一种互不相干的隔阂之状。
    雍羽一直盯着屏面上的青山与云纹，好像要仔细看清每一根丝线一样。
    “阿羽，”元无黎的声音很是干涩，“与我说说话吧。”
    她肩一颤，讷讷地问：“说什么？”
    “什么……都行……”
    奇怪的是，他呼吸凌乱，似在压抑着某种兴奋。
    “我不知道。”她咬着嘴巴。思绪一繁乱，就喜欢啃咬脸颊与双唇的内侧，咬烂了、咬出血了都不嫌够，这是她从小养成的坏习惯。
    “随便说些什么……”伴着男人粗哑的喘息，有清晰的水流声传来，断断续续，哗啦作响。
    雍羽没有多想，抱腿蹲坐起来。
    下巴抵在两膝间，她轻声道。
    “殿下，我听说昙璿郡外，巫山处，枫叶开得正盛，漫山遍野都是火红，层林尽染，”
    她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在平城城郊与他一起赏枫踩枫，那时她想要找出一片最好看的枫叶送给娘，结果不小心踩到了丛中马蜂窝。
    她牵唇，苦涩的笑意若隐若现，“那年惹到马蜂，我其实特别害怕，可是，殿下在我身边呢。我就想啊，殿下这么好看的人，可不能被马蜂蜇肿脸。然后我就把自己的袄子脱下来，扔到殿下头上覆住，就算自己疼也没关系，只要殿下没事就好……”
    他没有应答，水声却没停。
    雍羽故作轻松地舒了口气，继续道：“殿下现在，或许太过压抑了，不如我们过两日去巫山散散心，像小时候那样，一起赏枫叶。殿下太累的话，我来推轮椅就好。我还想捡些好看的叶子回来……”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猛然听到了屏风后的声音。
    水流急遽激烈，他破碎的呻吟、欢愉的喟叹，全都沉重敲击着她的耳膜。
    他最后喘息了几下，水面趋于平稳。
    不动了。
    脑子轰的一声乱掉了，雍羽只觉得，有股万分冰冷的寒意顺着后背往上冒。
    她惊恐地瞠大了眼，双手拼命捂住嘴巴，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泪水肆意漫溢，她品尝到了苦涩的咸，才知它名为——屈辱。
    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
    无端的痛楚来势汹汹，像有双看不见的大手掰扯开头颅、将她的灵魂生生抽出来蹂躏。
    ……
    雍羽从未想过，这样的一幕，会发生在她与他之间。
    觉察到他对她竟然有那种想法，那一刻，她心中只有极度的震惊和崩溃，绝望的恐慌。
    恶心，抵触，怪异，不适……她翻遍脑海竟都找寻不到一个词，能表述出她宛若天塌地陷的内里。
    十年相伴，他于她而言，说是亦父义兄都不为过。年少时仰慕他，落难后怜惜他，熬干心血照料他，坚定地与他同进退，愿意为他出生入死，但这都不是——男女之情啊！
    以前不开窍，未曾往那方面想过，后来懵懵懂懂地意识到男女有别，她便再也没逾越过规矩，对他只是恭敬，就像白银财宝对他一样恭敬。
    她也一直在心里替他找着借口，把他的异常归咎于毒药，好像只要他不把一切挑明，她就可以一直装傻下去。
    直到昨夜。
    当他压下来，挺动埃蹭着亲吻她，用那种像要将她吞入腹中的狼一样的目光凝着她……
    她痛苦得窒息。
    如果连殿下这里也没有她的容身之所，那她还能去哪儿呢。
    她哭着跑去找白银，抱着白银哭了一晚上，白银也抚着她后背哄了她一晚上。
    财宝来寻她时，委婉地道，王妃，你也许，也可以试着接纳王的情意啊。
    雍羽哭得喘不上气，抱着白银说：我只要看到殿下，就会想到太极殿那天的噩梦，想到他出事前、那般美好出尘的模样，想到他被剜髌又被害得染上五石散、日夜煎熬的情景，想到元隽行，想到我娘，想到娘的死。
    这些都是她此生不能释怀的伤疤。
    雍羽记得太极殿上，他的敌人颠倒黑白，污蔑他谋逆，他们问他社日傍晚身处何方，他说不出。
    因为他当时与她在一处，还果决地替她和她的娘铲除了祸患。
    即便谁都清楚，小孩子的证言算不得什么证据，但雍羽常常会想，如果那天她没有慑于元隽行的淫威，哪怕就替元无黎说上一句话，替他证明他与她待在一起……会不会，他的下场总不至于这般凄惨？
    雍羽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但凡她说了真话，娘就危险了——那可是娘啊，这世上谁会比娘更重要呢？
    也因此，她对元无黎永远怀着一份难以言喻的愧疚。
    一见他，心内就难受。
    这么多复杂的情感交织着缠如乱麻，早封闭了她的心。
    她又怎还会生出别的心思？
    ……
    “杵在那儿做什么。”
    元无黎侧倚凭几，淡漠地抬起眉眼。
    他已回到了榻上安置，身体是舒愉后的放松，神色却幽怆，不见半分餍足。
    雍羽仍木然地立在屏风旁，低垂着眉目，一动不动。
    “你在怪我。”他说，平静得瘆人。
    “怎敢怪罪殿下。”她呆滞地盯着鞋尖，心口发疼。
    元无黎似乎笑了一下。
    她悄然抬起红肿的眼，见他微垂眼帘，长睫纤浓似蝶翼，投下的阴影遮挡住了绿瞳里的光。
    “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他弯了眼眸，笑意却透着悲凉，还有某种她看不懂的黯淡。
    “不敢。”
    “不敢？”他反问，又轻笑了几声。
    像濒死一样。雍羽脑中闪过这句话。
    元无黎抬起手，冲她招了招，“过来。”不容抗拒的命令。
    雍羽没有挪动步伐。
    她望着他，全身战栗，带着哭腔问：“殿下这般对我……是因为五石散……对吧？”
    泪已经流不出了，她觉得自己想干呕，生生忍住了。
    怀着最后的期待，反复呢喃着：“只是因为五石散……是不是？”
    都是毒物的错，对不对？她的殿下是高洁的君子，是不可亵渎的雪柳花，是一向最疼爱她的哥哥……一切都是五石散的错，对不对……
    “不是。”元无黎说。
    他回望她，一眨不眨，眼底浸染了阴暗的恶劣。
    “我就是，想对你。”
    她僵住，就像掉进了隆冬的冰窟窿里，遍体生寒，连血液都忘记了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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