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海棠浓（下）

    秋天的时候，窈窈为元无黎的轮椅缝制了一个软垫。坐上去，会舒服很多。
    那时白芍已经来到王府，沈玠也加入了元无黎的阵营。
    午后，周筠到访，还给众人带了几包糖饼。
    白芍开心地捻起一块糖饼，咬了一小口，眼瞳一亮，鼻子抽了抽，半天舍不得再咬第二口；窈窈原本在庭院里练舞，看到糖饼眼都直了，却踟蹰着不敢上前来拿。
    眼见大伙都将一包糖饼分食了，就剩下最后一块。
    “殿下，”她眼巴巴望着元无黎，“可以吃吗？”
    元无黎最近为她请了最好的舞姬教习舞蹈，窈窈颇具天赋，学得很快，只是体态尚且不够轻盈。她小时候饿过那段时间，被饿怕了，这几年吃得多，也容易胖。
    窈窈是个倔强的小女郎，一旦下定某种决心，就算打了千百遍退堂鼓，也一定会坚持到底。她决心练好舞蹈，决心轻减身量，就逼迫自己吃得很少，甚至饿得委屈大哭的时候还在央求大家：不要对我心软。
    元无黎知道她总犯嘴馋，一方面心疼她挨饿，另一方面又担忧，如果允许她“破戒”，她大快朵颐完毕，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怪罪她自己“坚守不住原则”，自我谴责？
    平日里，他便会严格地监管她饮食——倒不是刻意苛怠，总归也是想扮作一个“坏人”帮到她，尽可能减轻她的负疚感。
    但……这样会不会……太苛刻了？
    “吃吧，”元无黎说，“一块糖饼而已，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既得了同意，窈窈喜上眉梢，立马拿了糖饼在手里。
    还不等她尝上一口，一道橙红色的闪电嗖的一下飞了过来，目标直奔她手中的糖饼。
    窈窈眼疾手快，侧身躲过了，气得脸红：“赤金锭！你个小没良心的，憋着什么坏呢！连姊姊的吃食都敢抢！”
    赤金锭落在地上，旋转了一圈，再次扑向窈窈。
    她瞪大了眼睛尖叫，护着糖饼撒腿就跑；她一跑，赤金锭就开始追她，满院子追个不停。
    在大家哈哈的大笑声中，窈窈猛一下子窜上了一棵大树。赤金锭发出了尖锐的叫声，疯狂扒拉她的裙角裤脚。
    她抱着树干，手还高举着糖饼，哭天喊地般道：
    “别跟我抢了啊！我好不容易才能吃这一块啊——”
    嬉笑声中，只元无黎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望着她，嘴角不知不觉就牵起了弧度。
    树上，窈窈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糖饼，拍拍大腿蹭掉饼渣，得意地冲小狐狸做鬼脸。赤金锭“嘤嘤”着，追咬自己蓬松的尾巴毛，跺脚打转几圈，垂头丧气地跑走了。
    元无黎没回过神，就见窈窈满脸高兴地跑到他背后，从他身后紧紧环住了他的脖颈。
    “殿下，以后王府可以多做些甜的点心吗？”
    他脑中忽然空白了一瞬，感受到某种柔软的触感就压在他肩颈后。
    “好不好嘛！”温热香甜的呼气擦过他耳朵，呼在他脸颊。
    她从小就喜欢这样对人撒娇。
    可元无黎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呼吸了。
    他看似波澜不兴，发烫的脸颊和闪烁的眸光，却将他的内心出卖得一览无余。
    心底庆幸道，还好现在是背对着她，这副神情教她看不到。
    那天傍晚，屋内烛光摇曳，窈窈照例陪他做些简单的康复。
    她将类似沙袋的重物缚在他大腿之上，然后扶着他的双手，让他自己能反复将重物抬起。
    周筠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元无黎是缺了髌骨又不是瘫痪，身上的肌肉必须时常锻炼到，也许将来还能有行走的机会，否则等肌肉萎缩了，说什么都晚了。窈窈自然十分重视殿下的康复，哪怕自己每日苦累得不剩一丝力气，也不会松懈了对殿下的照看。
    卸下重物后，她娴熟地给他额头擦汗，意外对上了一双灼热的目光。
    “殿下，”窈窈忍不住道，“你今日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元无黎没有马上回答她。
    似是斟酌了半晌，才对她展颜微笑，低喃着柔声道：“昨天梦见你了。”
    “我？”她惊讶，“我在殿下梦里干了啥？”
    不知是不是错觉，窈窈竟看到，元无黎的眸光忽明忽暗，幽邃如深海。
    他探出手，轻轻将她散落的一缕发丝别回耳后。
    “阿羽，”嗓音柔暖得仿佛春日微风，元无黎似乎苦笑了一下，“真想你能……快快长大……”
    因常年服石的缘故，他体温较旁人的高了些，需时刻散热，衣衫便都是纱或蚕丝而制，很轻很薄。他的身形与轮廓，全都清晰地凸显在薄衫下。
    窈窈如往常般蹲在他身前，为他按摩松解着大腿处的肌肉，忽然惊觉他的身体起了异样的反应。
    元无黎身子僵住，慌忙捂上了她的眼。
    她反应过来，呆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似乎也一样，呆滞中夹杂着无措的慌乱。
    “别怕，”他的声音莫名发紧，“只是……五石散的作用……”
    窈窈已不再像孩提时代天真懵懂，愣了片刻就迅速站了起来。
    视线避开他与他的异样，她匆促地退避到了屏风另一侧，默立着，一语不发。
    过了一会儿，元无黎低哑的话音透过屏风传了过来：“没事了……”
    窈窈回到了他身边，推着轮椅来到床榻边，准备服侍他安寝。
    “对不起……”他说。
    窈窈摇头，使力扶他坐稳，为他脱靴，帮他将双腿抬到榻上。
    “是五石散让人浑身发热，”她顿了顿，却是一眼都没有看向他。“殿下没错。”
    ……
    永煴七年，十四岁的窈窈成为了昙璿王妃，以雍氏女的身份，更名雍羽。
    封妃那夜，她盥洗后便熄了满屋子的红烛，自觉地朝着一旁的小榻走去。
    被元无黎叫住了。
    他说，阿羽，我有点开始疼了，可以过来陪着我吗？
    雍羽不会拒绝他，只是，不再似小时候那般无所顾虑。
    她在他身边仰躺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在肚子上，一动不动。
    夜很安静，元无黎的心音却繁乱无定。枕边人清浅的呼吸声，从未像此时这般牵动他心绪。
    ——她现在，是他的王妃了。
    尽管清楚一切都是假象，他心底的鬼魅却多么疯狂地叫嚣着：若这是真的，该有多好。
    白日里，望着她身着王妃衮服，在众人的拥簇下一步步朝他走来。
    ——若是今后，她身着皇后衮服，一步步朝他走来呢？
    元无黎总会不自觉想着，压抑的岁月几时才能熬过去，苦闷的前路何日才能熬到头。他会幻想自己夺回皇位的场景，念着那些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东西。或许像他这般苟延残喘之人，也只有幻想才能给他带来慰藉。
    那么，到了那时，她会愿意成为那个，与他并肩立在至高之巅的人吗？
    “阿羽……”他悄声唤道。
    “嗯？”她应了一声。
    元无黎凝望着黑漆漆的屋顶。
    忽然问：“若有朝一日，我能拿回属于我的位置，皇后之位，就由你来坐，王朝后嗣，也一定是要出自你的血脉……如何？”
    “为什么？”雍羽愣住，在夜色中睁开眼，顿时清醒了几分。
    他没有吭声。
    沉默得甚过静夜。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雍羽快要迷迷糊糊地睡了着，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他再次启唇，声音平而缓，深沉又缱绻，虽低哑微哽，却好似带了某种温柔的力量。
    “因为这世上……我只信你。”
    我不信人心，不信承诺，不信还有谁会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不相信一切。
    我只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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