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海棠浓（上）

    那是雍白芍来到昙璿王府前的一夜。
    府内笙歌方休，元无黎回到寝居，仍是一脸的醉态迷离。
    窈窈半蹲在轮椅前，喂他一口口喝下解酒汤，心头说不上的沉闷。
    一年多的时间里，元无黎在人前装出荒淫暴虐的模样，日夜让乐师奏乐、舞姬作舞，时常邀请宾客与他一同享乐无度，真将恶名坐实得不能再实；不仅没能脱离五石散，还总用温酒大量送服——他染上酗酒的恶习，已不止是在人前，仿佛成了常态。
    窈窈知道他是在演，演给世人看，为的是麻痹敌人，等待反击——可他便真的没有放纵成瘾，没从中尝得乐趣？没有借着酒与五石散的劲、短暂地逃避现实？
    “阿羽……”元无黎刚想轻唤她，便被她递到唇边的瓷勺堵住了话音。
    他弯起眼眸，凝着她，乖顺地咽下每一口汤。
    碗底见空，她拿帕子给他擦嘴，使性子一般潦草，且没收着力气。
    他似因痛而蹙眉，眸光流转，略带委屈地望她，“阿羽……”
    元无黎近来很喜欢唤她阿羽，说是为了掩盖她的真实身份，以后便都以化名而称。
    窈窈一头雾水，经他提醒，才回想起，小时候她的确天马行空地给自己起过这么个名字。
    ——你就叫我阿羽。
    六岁的她坐在他的肩头，抱着他的脑袋咯咯地笑。
    ——阿黎是雪白清香的雪柳花，我便是那薄细似羽的雪柳叶，一直一直陪着你。
    如今，她的身份的确是个麻烦，这些年几乎不能出府露面，出去也得扮上男装。
    小时候她粘着他，说过不少幼稚的话，她自己没多少印象，他倒还能记得清。
    窈窈总是莫名觉得，有种说不上的怪异。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经年累月的压抑里，渐渐不一样了。
    “在想什么。”指背轻蹭过她脸颊，如爱怜般，他温声道。
    那股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窈窈没躲，他的触碰也没持续多久，一瞬的事。
    “殿下，”她抬起眼，烦闷地道：“就算是做戏，可那些酒和五石散，都是实实在在到了你的胃里啊！”
    他现在对这些东西的依赖越来越大，即便控制着剂量，又有周筠隔三岔五过来为他诊脉、配置解毒药，他的身体也经不起如此损害。
    窈窈知道，瘾症，并非由他主观意识能克制的，可他不仅不加克制，反倒还在与权贵们的虚与委蛇中染上酒瘾——更加深了五石散对他的影响。
    她真的很怕，怕他在日复一日的伪饰中迷失了自我，堕入更深的地狱。
    “抱歉……”元无黎抬手，一下一下抚着她脑后墨发，“又让你为我担心了……”
    窈窈垂眸，没有作答。她并不是想怪元无黎，但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因何而难受。
    “阿羽，有件事，我想问一下你的想法，”他把今日听得的雍氏女与沈县令之遭遇讲述给窈窈听，末了，问她道：“明日我会假意游览清江，而后寻个借口将雍氏女接来王府，如何？”
    窈窈自然没有异议。这两年，元无黎做出一副荒淫的表象，假意“抢”了许多身世可怜的女子回来，实则暗中放她们离去、隐姓埋名过好此生。被救出的女子少说也有十余名罢？换到世人眼中，便成了昙璿王辣手摧花，抢回去的女人全都被他折磨致死、适才杳无音讯。
    但这次，他似乎还有别的计划。
    “那帮人来与我应酬，总想往我身边塞女人，”元无黎闭眼，掐了掐眉心。窈窈知道他这样就是头又痛了，于是走到他身后，为他按揉太阳穴与后脑，听他继续道：“我次次回绝，早晚惹人生疑。何况，王府没有传言中的美姬成群，我这‘荒淫’名声也立不住，”
    “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女郎，长久地留在我身边，替我圆上谎言，与我共赴前路。”
    “殿下心目中的人选，可是雍氏女郎？”
    元无黎摇头，“是你。”
    窈窈惊讶，又走回到他身前，四目相对，“我？”
    “阿羽，你可以借来雍氏身份，光明正大地陪在我身边。”他说。
    “我……做你的王妃？”她问。
    元无黎微怔，“现在恐怕还不行……往后，一定……”
    两人忽然都觉察到，这段谈话的氛围有些奇怪。
    他们明明是在商讨正业，怎听上去像是……一个在求娶，一个还讨价还价？
    窈窈哑然失笑。她不是小孩子了，已经能分得清什么是单纯的喜欢，什么是男女之情。
    她不觉得殿下和她之间有后者因素。他们相识九年，她从一开始就拿他当作除了娘以外唯一的家人，是亲朋，是彼此的依靠，是漫漫复仇路上、一体共生的两株小草。
    她没有多想。蛰伏数年，默默积蓄着力量，绝不能一朝暴露野心，功亏一篑；他们既有着共同的仇敌，共同的目的，那么他需要她做什么，她都义无反顾。
    “答应过殿下，会一直陪你走下去，”窈窈坚定地说，“就一定会做到。”
    元无黎微笑，刚想说些什么，却感觉方才服下的五石散开始发挥了功效，浑身冒火一样地发热。
    五石散药性燥热愈烈，服石者皆需要“散石”，常穿得宽松清凉，或是饮冰抱冰，洗冷水澡，好让身上的热散发出去。
    “时候不早了，你先休息，”他忍着不适，故作无碍般道，“让财宝为我打一桶冷水来，我沐浴一下便好。”
    窈窈连忙跑出去拜托财宝来帮忙，又叮嘱财宝照看好他，便回到了自己的小榻上，褪下外衫浅眠。
    她的小榻与元无黎的床榻离得不远，只一扇屏风隔了开。以前他发病时需要人照顾，她便自告奋勇留了下来，为他擦汗喂水，或是在他疼痛难忍、浑身发冷时紧紧抱住他。这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窈窈睡得不踏实，半梦半醒间，感觉财宝好像拎着木桶出去了，屋内仅可听到浴桶中哗哗的水声，很小声，并不吵人。
    元无黎浸泡在冷水中，仍觉得内里的焦热无法纾解，浑身骨肉像是被拆解下来，困在了一个巨大的铸铁炉里，几欲爆裂。
    他方才让财宝去窖里拿些冰块过来，自己便待在浴桶中等待。
    蓦地，一口甜腥的血涌上喉咙，他猝不及防，没忍住咳了出来。
    殷红的血喷在水面，像开出了几簇诡异的花。
    “殿下——”窈窈慌张的声音传来。她被他剧烈的咳血声吓醒了，什么也顾不上，鞋都没穿就冲了出来。“你怎么了——”
    感受到她的身影绕过屏风冲了过来，他一僵，下意识回过头。
    夏夜，她穿得清凉，薄纱中衣后，是少女初见形态的姣好身姿……
    心脏快要跳出了胸口，那股燥热又开始翻涌在内里。元无黎猛地扭正脑袋，不敢再往后看，甚至在她靠近时分外紧张道：
    “别过来——”
    窈窈定在原地，不懂他为何这般局促。
    “阿羽，”元无黎喉结微动，轻声说，“你现在，是大姑娘了……”
    她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匆匆退了下去，脚下略有磕绊。
    徒留他一个人，忍着异样的情愫与冲动，平复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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