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松心契

    棠县县志载：永煴六年夏，昙璿王游访清江，强夺一民女入府为妾。
    次日清早，天刚蒙蒙亮，寂静的昙璿王府便被一阵吵嚷声打破了。
    鼻青脸肿的县令沈玠，带着十余名衙役怒气冲冲地找上了门，强行要求昙璿王出面。
    王府府兵与衙役们对峙，谁都不相让。
    “请昙璿王出来一见！”沈玠态度坚决，正容亢色，“强抢民女入府做妾，岂是堂堂郡王能做出的肮脏事？请昙璿王，给出解释——”
    清正的面容本带着文雅的书卷气，此刻全被怒色染透了。
    府兵们未尝稍让。府内，财宝姗姗来迟，态度不明，只道：“沈县令，还请移步正厅小坐。王现下身子不便，少顷，自会过去与沈县令相见。”
    沈玠二话不说，抬手请财宝为他带路，财宝却没动身，而是望向了沈玠身后的衙役们。
    “沈县令，王有请的，仅你一人。无关人等，还请在府外等候。”
    衙役们面面相觑，有部下出言提醒沈玠当心危险，毕竟元无黎恶名昭著，指不定使出什么下作手段，还是莫要独身深入这“龙潭虎穴”，然而沈玠思索了一瞬，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财宝的要求。
    沈玠一个人在正厅坐了多久，便心神不宁了多久。
    他时不时朝门外望，终于等到了乘轮椅而来的元无黎。
    “昙璿王殿下——”沈玠“唰”地站起了身，眼神中满是怒意，还混杂着某种强烈的忧虑，“雍氏女郎她——”
    元无黎打断了他，“沈县令，本王颇感意外，”他面上苍白无血色，嗓音也有些虚弱，一双褐绿色的眼眸却闪烁着犀利的光，“世人谁不知，本王阴晴无定，嗜杀成性。你为何敢，独自与本王相见？”
    对元无黎这突如其来的疑问，沈玠也颇感意外。
    他从胸腔中深呼出一口气，仍是那副冷僵的怒容，语气却不似方才咄咄逼人。
    如实道：“下官从前几番听闻，昙璿王曾做太子时，是位多么光明磊落的君子，”
    沈玠的眼光不自觉地扫过对方的双膝，“因此，也就尤为不敢相信，王后来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更不敢想——”他攥拳，怒目圆睁，“王会沉湎荒淫，鱼肉百姓，借权谋私，强掳民女！”
    “但你还是愿意独身前来，与我商榷？”
    “下官更愿听一听，王如何解释，”沈玠冷道，“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下官更愿亲自来判断，昙璿王究竟是何种人。”
    元无黎轻笑了一声，扭过头，对身后的侍女说了句什么，侍女领命退下。沈玠懵然，既听不懂他说的是哪里的话，也从他平静的神色中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昙璿王，敢问——”
    “雍氏女郎，”元无黎再次打断了他，“沈县令想问的，不就是这么个事？”
    “王将她怎样了？”沈玠有些急。
    “她很好，”元无黎牵唇，笑意疏淡，却莫名显得意味深长，“并且，请沈县令莫再一口一个本王‘强掳’民女了。你也知道，在我将她带来王府之前，她生活在什么样的境遇下。如今，她能摆脱过去的阴影，不正是好事一桩？”
    “才逃离禽兽父亲的魔爪，又要成为王的笼中雀？！”沈玠感到荒唐，“王带她回来，是以她入王府作侍妾的名义！”
    说白了，就和那帮恶徒一样，不过是贪图她美色！他可曾真正为这位小女郎的余生做过考量？她才豆蔻年华啊，难道就摆脱不了沦为权贵玩物的宿命了？
    “现在是侍妾，往后可就不是了，”元无黎缓慢地眨眼，依然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样，“雍氏女郎，之后，会成为昙璿王妃。”
    “你逼迫她？”
    “是她自己愿意的。她，要做昙璿王妃。”
    沈玠震惊得失语，过了好几瞬才道：“怎会……她怎会甘愿……”
    元无黎眯起了狭长的绿眸，笑意幽深，“不如，沈县令亲自问问雍氏女郎？如此，可就怪不得本王了。”
    不等沈玠缓过神，便听得正厅外传来脚步声。
    他猛回身，见一红衣女子款款而来，以羽扇挡着脸。
    “白芍——”沈玠忘了身份，直冲到她身前，一把拽住她手腕、拉下了羽扇。
    唯见少女笑靥如花，明媚的眉眼美得惊人。
    不是白芍。
    “——她不是！”沈玠转向元无黎，目眦欲裂，“你把她藏去哪儿了！”
    “她现在，就是雍氏女，”元无黎说，“她叫，雍羽。”
    “殿下，”雍羽轻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元无黎的轮椅后，双臂撑在他两肩，俯首而笑：“咱们就别再逗沈县令了，我怕他一会儿急火攻心，那就不好了。”
    这时，沈玠听到门畔传来熟悉的声音，轻声唤着他：“使君……”
    他怔然回顾，看到白芍正拘谨地站在门边望他。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喃喃问。
    “沈县令以为，当今天子，是否做得好天下之主？”元无黎不答反问。
    沈玠沉默。永煴帝即位六年，盲目尚武，为了开疆拓土而穷兵黩武，冷血多疑，弑杀了无数宗室亲王，极嗜女色，广纳后宫……
    “沈县令既说，不相信我当年谋逆，我便将真相告知于你，”
    “是当今天子陷害我，致我如今落拓。”
    接下来，元无黎平和地讲述着往事，听得沈玠心惊肉跳、满腔愤懑。
    “她的母亲，是曾经的太傅陈轸，”元无黎望了眼雍羽，“陈太傅伪造身份确有不妥，但也正因其刚正不阿才遭陷害，被冠以欲加之罪。”
    “阿羽会代替白芍，成为雍氏，名正言顺地留在我身边，为我打掩护，与我相互扶持。”
    “昙璿的许多事，我想管，奈何，要时刻提防着平城的探子，”元无黎顿了顿，道，“因此，我需要沈县令的一臂之力，”
    “沈县令与我，明里针锋相对，暗里和衷共济，一同肃清昙璿的乌烟瘴气，如此可好？”
    “可我，只是个小小的棠县县令。”能帮上什么忙？
    “现在是，往后，未必，”元无黎笑曰，“清正之人，又有才干，便不应被埋没。昙璿王府会帮你，坐到高处的位子。王府无法在明面上出手之事，就拜托你来做了。你可以是百姓眼中，却金暮夜的好官，我也可以继续扮演一个，骄奢淫逸的残废郡王，不至于让平城对我起疑心。”
    “一个唱红脸，一个扮白脸？”沈玠微蹙眉。
    “正是此意。”
    元无黎悦然答道。
    沈玠忽然发现，他额头上不知何时开始渗出冷汗，唇色也愈发白了。
    他眼神开始飘忽，身体始有不自觉地颤动，幅度越来越明显。
    雍羽马上觉察出了元无黎的异常，手扶住他肩头，投去关切却忧伤的眼神。
    元无黎轻轻按住她的手，似是表示无大碍，还能再坚持。
    “下官仍想再问王一个问题，”沈玠凝神，“王要收权，要掌权，可是为了有朝一日，反攻平城？”
    “不错。”
    “王要推翻当今天子，是真心想为天下百姓谋福祉，还是——为了给自己报仇？”沈玠一针见血。
    元无黎没有回避这个尖锐的问题。
    “既为了我自己而抗争，也为了天下百姓而抗争。”他说。
    沈玠与他对视片刻。
    忽然拱手，肃然道：“沈玠，沈承柏，愿为王竭诚尽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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