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足够了

    周筠，字仲明，元无黎少年时的友人，每年都会来昙璿看望元无黎。
    他出身汝南周氏，祖父是开国文臣，父亲现任汝南太守。
    偏偏到了他，没多少心思从政，自小苦拜名师、勤奋习得了一身精湛的——岐黄之术。
    家中希望周筠入朝做官，他偏不，偏要游访四方，走遍各处救死扶伤。
    散尽了一身财，他又腆着脸皮回到家里，对母亲死皮赖脸撒个娇，然后再从家中拿钱出来治病救人。
    直让其父大呼“竖子不肖”捶胸顿足。
    永煴元年，元无黎被废、被剜髌，周筠闻讯，匆匆从汝南赶到了昙璿。
    也幸亏有了周筠，元无黎等人才弄清，元隽行当初往五石散里添了什么东西。
    “是莨菪，”周筠说，“这东西，少量服用，确能让人镇定下来，减轻疼痛之感，但它本身便有剧毒，一旦长期服用，便教人神智迷乱，产生幻觉。长此以往，人不仅谵妄疯癫，还会死。”
    “更可怕的是，莨菪本身并不让人成瘾，但它在给你止痛时，会让你的身体产生错觉，对痛的知觉越加敏感，会不自觉地依赖它、加大剂量来止痛。”
    元隽行将莨菪加入五石散里，一并给元无黎喂下，简直歹毒透了。
    周筠那时对元无黎道，“彦肃，我定尽我所能，替你减缓毒物对你身体的损伤，但我必须先告诉你，这些东西你沾上了就是一辈子的劫，也许你不会活多久，随时都可能暴毙。你必须自己振作起来，尽可能地熬过去，撑下去。”
    永煴五年，周筠惊讶地发现，自己能从元无黎的身上看到了求生意志。
    强烈的求生意志。
    总归是好的。
    这一年，元无黎的精神比以往好了太多。尽管五石散和莨菪仍日复一日摧残着他。
    终于开始筹谋起，反抗宿命的步步长路。
    昙璿的初冬，屋内比屋外还要冷上几分，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寒凉，元无黎渐渐习惯了。
    他坐在榻上，衣袍下是缺失的双髌，枯枝般垂落的两条小腿。白银与财宝立在一旁，白银这会儿已经能听懂大部分汉话了，虽然依旧不太会说。
    周筠抱着胳膊倚靠窗边，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却是正经地与几人商讨着昙璿王府的前路。
    “你身体有所好转，有个什么动作，平城那边必然听得到口风，”周筠道，“那人不会希望你能好过，也许会忍不住再出手。”
    “那便要让他觉得，我构不成威胁。”元无黎淡淡抬眼，话音平静，“就让他看到，他想从我身上看到的。”
    当务之急，是先在昙璿站稳脚跟，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而后，就要在世人面前演出一场大戏。演给所有人，演给元隽行。
    屋外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将元无黎的沉思戛然打断。
    周筠也被惊了一大跳，挑眉眯眸，撑开了窗扇。
    今日难得的好天气，太阳出来了，阳光暖融融的。
    庭院内，戚窈窈正蹲在地上专注地做着什么，墨发简单束起，几缕碎发不时垂在额前轻晃，平添了几分灵动俏皮。
    元无黎侧目，透过宽阔的窗，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十二岁的窈窈，近来似小树抽条般，个子窜了窜，已有几分像个大姑娘。
    元无黎记得她小时候，还没长到他腰高的那会儿，脸上是肉嘟嘟的，白嫩得仿若能掐出水的花瓣。
    后来在风陵渡与她重逢，不仅是她有些认不出枯黯的他，元无黎也险些认不出狼狈的窈窈了。
    原本圆鼓鼓的小肉脸，变得又瘦又窄，下巴特别尖，显得一双大眼睛格外大得突兀。
    那时她不到八岁，一个人，不知凭了何等毅力，不知吃了多少苦，从平城跋山涉水来到风陵渡，来到了他的身边。骨瘦如柴的孩子，头发乱糟糟的，脸色蜡黄，眼球都有点发凸。
    元无黎每每回想起来，都不由得心悸。
    心头闪过千万种不好的可能——万一她路上有个什么闪失，该怎么办？
    如果，不曾逢她……他又该怎么办。
    但她现在就在这儿，在他眼前，这比什么都能让他心安。
    还好，这几年她将身体养了回来，再不似当初落魄狼狈。
    柔和的阳光笼罩她周身，斜打在她半张脸上。元无黎忽然意识到，褪去了稚子圆润的幼态，她的五官愈发立体了，鼻子挺翘，眼也深邃。
    此刻她正手握木工用的刨子和凿子，一下一下打磨着什么物品，细致又认真。
    元无黎收回目光，嘴角漫上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等等？
    木工用的刨子和凿子？
    他蹙眉，再次望向窗外，这次看清了——她就是在做木工，身前摆了许多木头零件，他依稀能辨出轮子的部分，还有酷似杌凳一样的结构。
    “你在做什么？”元无黎扬声，冲窗外道。
    窈窈闻声，仍大大咧咧地叉开腿蹲在地上，抬手擦了擦额前的汗。
    “在给殿下做一样东西，”她露齿而笑，“嘿嘿”几声，道：“想让殿下的出行能稍便利些。”
    周筠指点着，笑问：“轮子，杌子……你该不会，是想拼装成一个，能如车轮一般转动而行的椅凳？”
    “正是！”窈窈高兴地回答。她听闻有人曾把胡椅与木轮组装在一起，制成了“轮椅”，便也想为元无黎做一个试试。
    她虽抬了头，手里的动作还没停，习惯性地高举起凿子往下落。
    “哎呀——”凿子落歪，砸在了她的脚上。
    元无黎心一紧，刚想问她痛不痛。
    周筠却先他一步开了口，揶揄道：“悠着点儿，笨手笨脚的，可别辛辛苦苦打了个轮椅，没给元彦肃用上，倒先给自己派上用场了。”
    他与元无黎交好，平时又随性惯了，称呼元无黎的字而非敬称，众人也都见怪不怪。
    “周大哥，如果你的舌头需要‘直中绳’，我这儿工具全乎，不介意帮你这个忙。”窈窈反唇相讥。
    元无黎听着周筠爽朗大笑，心里突然有点说不上的别扭。
    她与周筠统共也没见过几次，怎么就“周大哥”、“周大哥”地叫得这般亲切？
    她最近好像，都不怎么叫他阿黎或者哥哥了，天天“殿下”长、“殿下”短。
    某人心里不大平衡，便面无表情地道：“你现在这会儿，不是应该在练功？”
    窈窈心虚地抿了抿嘴。她一直在跟着白银财宝学习武功，迄今只学了个花拳绣腿，不太有长进。她原想着如果自己强大了，就可以与殿下并肩“作战”，奈何武学方面天资驽钝，除了一身蛮劲儿，别无所长。
    周筠是见过她练武的，再外行的人都能瞧出她的外行。
    “别痴心妄想了，这小女郎就不是习武的料子，”周筠说话，一向让人忍不住想将其暴揍一顿，“我看她长得还不错，左右元隽行嗜好女色，禽兽本性早已暴露无遗，你倒不如——把她按美人刺客来培养，让她去使美人计，肯定比让她上战场砍砍杀杀有用。”
    “你滚。”元无黎没给他什么好脸色，尽管知道他只是开玩笑。
    窈窈冲周筠扮鬼脸吐舌头：“略——反正我们殿下就是护着我，触霉头了吧——”
    元无黎的心情因她那声“我们殿下”稍稍转霁。
    —
    昙璿不会下雪，一年四季都会下雨。
    冬季的雨丝是细细密密的，有风一吹，就像针一样扎在脸上，雨势不大但总恼人——这种时候，撑伞可是没有用的，照样将人浑身打湿，好不爽快。
    就是在这样冰冷恼人的绵密冬雨中，窈窈在墙根儿的落叶下，发现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狐狸。
    小狐狸似乎是从狭窄的墙洞钻进来的，躲在一堆落叶下取暖，可冰雨早将叶子打湿了，它现在浑身的皮毛都打成了绺，呼吸微弱。
    窈窈赶忙把它抱起来，跑回屋子里，拿被子把它从头到脚包裹严实。
    元无黎转着轮椅，叩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她连自己的头发都未擦、衣服也没换，先将一只小兽抱在怀里仔细照料的模样。
    “留下它吧，”窈窈露出委屈的表情，生怕下一瞬他会拒绝，“它来到我们这里，被我捡到了，说不定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他问：“你没照看过狐狸，怎知自己照看得好？”
    “照看着照看着，不就好啦？我不救，它就真没命了……”
    元无黎不排斥小动物，也说不上多喜欢。这狐狸，她想留便留罢。
    窈窈拎来两个沉甸甸的石锁，一左一右放在他身旁。元无黎便如往常一样，俯身握住石柄，屏住一口气，反复提拉、放落——他常在窈窈的帮助下做些简单的锻炼，为了避免久坐以致浑身肌肉退化萎缩。
    百回合后，他放下石锁。
    窈窈为他按揉着肱肌与肩背。
    忽然轻声道：“殿下，我觉得，或许周筠大哥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什么？”他一愣。
    窈窈沉默了许久。
    “我一定要杀了元隽行，”她几乎要将齿龈咬碎，“元隽行，必须死。”
    元无黎缓缓转过头，望进了她翻涌着悲愤的眼瞳。
    “为什么。”他问。
    窈窈的双目越来越红。
    “他害了我娘，毁了我，毁了殿下。他德不配位，该死。”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悲痛的话。
    窈窈蹲在元无黎膝前，仰头望他，焦躁道：“如果我的脸和身体，能换得接近仇人、手刃他的机会——我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唔——”
    元无黎忽然掐住了她的脸蛋，很使劲地掐，掐得她疼出了眼泪。
    他压低眉心，冷冰冰吐出四个字。
    “想都别想。”
    —
    昙璿郡地处偏远，数十年来，本土豪强与恶霸肆意横行作恶，视朝廷的律法为白纸。
    元无黎初来乍到的那几年，这些地头蛇没有一个将他放在眼里的，又加上他彼时与病痛作斗争，分不出半点神来，两方便没起过什么冲突。
    但如今，元无黎要在自己的封地上施展开手脚，首先就得拿“刺头”开刀。
    要立威，就少不了几场血雨腥风。
    恩威并施，刚柔并济，收拢权力，又绝不能让平城看出苗头。
    元无黎先是间接挑起了几方矛盾，暗中帮衬着可拉拢的势力，引导他们去对付最难对付的势力，这样在外界看来，不过是几个地头蛇之间的火并——与他这残废的空头郡王，毫无关联。
    然而有一天，“火”还是烧到了昙璿王府。
    元无黎记得，那日王府收到了暗卫紧急传回的线报，说是有豪强集结了上千府兵，直朝着王府攻打而来。
    元无黎的府兵并不多，亲信者更是寥寥无几。
    这场棘手的斗殴突如其来，敌人来势汹汹，他不确定自己能有多少胜算。
    纵他有心正面对抗，也终究放心不下一个人——
    “白银，带她走。”
    “我不走！白银你别听他的！我才不走！”戚窈窈倔强地不肯退步，想要挣脱白银的拉拽。
    “别任性，”元无黎低叹一声，话音里透着疲惫，“事态危急，生死难测。你先躲好，我才无后顾之忧。”
    她反问：“那你的生死安危呢？！”
    “……”元无黎沉默。
    财宝也走上前，好言歹说地劝她拉她，她却像钻了牛角尖似的，耍着小孩脾气，说什么也不愿离开。
    “不要——我才不要，丢殿下在这里——我得在他身边啊——”
    白银搂抱着窈窈的腰，窈窈则死死扒住门框不撒手。
    她含着热泪，拼命挣扎，低吼道：“我不走！我要和殿下一起——”
    元无黎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这一幕。
    “足够了，”他忽然呢喃了一句。
    窈窈怔愣，被白银抱着往后退离，正撞见了他抬起碧眸、深深凝望她的模样。
    屋外光线洒落进来，柔和地洒在他眉目鼻唇。
    “有这句话……足够了……”他说。
    那是戚窈窈隔了很多年，才再次从元无黎脸上看到的神色。
    温暖的，明亮的，奕奕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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