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漆骨花

    那段时间，窈窈每个夜晚都会偷偷哭，把自己缩成一个团，抱着肩臂无声地流泪，抖得停不下来。
    窈窈想娘，在黑暗中睁着眼，生生憋着不让呜咽声发出来。娘不在了，家没了，是女娲斩断多少鳌足都支撑不住的——天地倾塌。
    八岁的戚窈窈，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好像哪里都看不到希望。甚至有时候会想，自己还不如就被斩杀在平城城门，一了百了。
    而不是生不如死。
    不是和殿下一起生不如死。
    一个声音回荡着：娘的女儿，怎么能轻言放弃呢？
    她年岁小，爱偷懒，爱享乐，不聪明，不勇敢，不独立也不自信，对未来的一切充满恐惧与迷茫——但她突然意识到，纵跌落谷底，她也从没想过放弃——何尝不是她自身的一种力量呢。她不会自此向命运缴械投降自暴自弃，不会放弃拯救自己荒芜的内心。
    不会放弃，成为殿下的支撑，陪他熬过这段最艰难的日子。
    正月十五，窈窈无意间从白银口中得知，这一天是元无黎十八岁生辰。窈窈想给殿下做一碗“长命面”，她以前过生辰，娘就会做给她吃。
    窈窈央求白银为她备好面粉与水，躲在驿馆的房间内，擀了长长的水引，又拜托白银帮她拿去厨房煮熟，浇上肉汁。
    可当窈窈端着碗水引，小心翼翼来到榻前，元无黎却冷沉着脸，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
    突然挥出一掌将碗掀飞。
    瓷碗凄惨地碎裂，汤面全洒在了地上。
    窈窈盯着满地碎瓷，长久以来压抑的痛苦，蓦然爆发了。
    她用力地拿袖擦去眼泪，尖声道：“殿下难受，拿我撒什么气！”
    回想起这段时日，他对她疾言厉色，掐过她脖子，把她一个人关在过门外……甚至每到一处地方，他都会让财宝在当地找寻合适寄养的人家，试图将她送走；她不退让，不管他如何用言行伤害她，都没能将她赶走。可她现在真的受够了！
    “殿下就这么恨我！恨不得我早点消失在你眼前！”窈窈嘶声质问。
    元无黎没有说话。
    若不是他胸膛尚在极其微弱地起伏，她几乎以为，榻上躺着的是个死人。
    窈窈也不再出声，低着头蹲下来，兀自捡拾碎瓷。
    头顶倏尔传来他虚弱的话音。
    “我现在这副样子……”
    他艰难地睁开眼缝，嘴角微微颤动。
    “……照顾不好你。”
    “那就让我来照顾你啊！”她扔了瓷片，冲到他身前，像有团棉花塞死了嗓子眼，“你照顾了我那么久，现在换我来，不可以吗！”
    元无黎呆滞地凝望上方。
    任由她牢牢攥住他冰凉的手，捧着、搓揉着、抵在她涕泪纵横的脸前。
    “我，不过生辰。”
    过了很久，元无黎忽而翕动双唇，哑声低喃。
    “五岁生辰那天，我阿娘，自焚而亡，”他说，“就在我眼前。”
    窈窈呆楞住了，以前从没听他提起过他自己的事。
    “那天，本是我，最开心的一天，”长睫轻颤，褐绿色的眼眸萦起水雾。
    “阿娘和阿爺，居然都坐在我身边，都笑着望我，特别温暖的笑，”
    “我们一起吃了水引，阿爺说，生辰的水引，要一口气不咬断地吃完，能长命百岁，”他牵唇，似在苦笑。
    “还有点心，是蜜糖稻米糕呢，特别香甜，”
    “然后，阿娘让我自己去御苑玩耍，”
    “我去了，一玩起来，就忘了时间，”
    “等我回去……宫殿的火，已烧红了天际，”
    他气若游丝，缓了缓，遂苦涩道：
    “那天……是我的生辰啊……”
    泪顺着他眼尾滑落，洇湿了鬓角。
    “我一直都在想，如果那天我不贪玩，早些回去……”
    “都是我的错。”他闭上眼，皱起的眉心不断颤抖。
    窈窈不停地摇头，想告诉他不要自责，喉咙却哽塞得发不出声。
    “后来我再也不去御苑玩了，”他喑哑道，“再也，不过生辰了。”
    窈窈心疼得快碎了。
    猛想起来什么，她脑中嗡了一声，如鲠在喉：“那年上元节，你陪我逛夜市，陪我玩耍……为什么……”
    这一天于他而言，分明是极大的苦痛，他当初为何只字不提、只愿她能玩得欢喜？
    元无黎仅默了一瞬。
    “你想去，”他轻声呢喃。
    “我就陪你。”
    这一夜，元无黎忍着没服石。
    结果就是疼得失去了意识，连呼吸都像在受刑。
    “冷……”他在昏迷中发出支离破碎的话音。
    窈窈抱紧了他，像娘从前抱自己那样，将元无黎紧紧抱在怀里，轻抚他的后背。
    幼小的她，怀抱着高大却嶙峋枯槁的他，像是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不住安抚。
    她轻轻摇晃着，轻轻哼唱着小时候娘给她唱的歌谣。
    后半夜，他终于不再发抖，终于睡熟了。
    窈窈困倦，却不敢让自己疲惫。
    她凝望他安静的睡颜，觉得悲痛就如同汹涌的海浪，不停拍打着、侵蚀着她的身魂。
    记忆中的画面不断闪回，不断与眼前之象交叠。
    是他鲜衣怒马、意气轩昂的模样，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仿佛全天下的美好都应奔他而来，仿佛他就该是世间最耀眼的那颗明珠，是最高洁无暇、最遗世独立的雪柳花。
    眼前的男人，被病痛折磨得精神不济，全身溃烂，双膝残缺。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也才，刚刚十八岁啊。
    他的一生，都被毁了啊。
    “为什么……”
    窈窈的泪水夺眶而出。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他的景象，他站在娘的身边，和娘一起朝她走来的模样。
    “我们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这个八岁的孩子，突然像个八岁孩子一样大哭起来，只是强忍着不发出哭声罢了。
    良久，窈窈拿右上臂粗糙的衣料蹭去眼泪，无比用力，像是拧着股什么劲儿。
    “这些个坎，我们会一起，迈过去的，”她抱着他，轻声絮语。
    “阿黎……我陪你……”
    坚定的目光，在寒夜里明如淬火。
    三月，他们抵达了昙璿郡。
    住进王府后，元无黎的状态仍然很差。
    双腿的伤口长好了，他也不再低烧，但昙璿地处西南，阴雨连绵，潮湿的气候很快便加剧了他的痛苦。当初剜髌时，行刑者下手很重，除了两块髌骨，也损毁了他许多筋脉。每逢阴雨天气，他的腿就疼得不行。
    不服石，犯了瘾，每一寸皮肤又都像被虫蚁啃食，每一处骨骼也都仿佛碎裂了。
    他有时疼得失去理智，会央求窈窈和白银财宝给他拿来五石散，哪怕他们都知道那就是个可怕的毒药。众人舍不得看元无黎绝望忍痛，更不想他再加深对毒物的瘾症，实在迫不得已了，才纵许他沉溺在五石散带来的短暂“良效”之中。
    一个雨夜，元无黎侧躺在榻上，浑身疼得想去死。他不愿让窈窈担心，一直紧闭双目死咬着下唇，咬出了血。
    窈窈拥着他，没有入睡，就用手一下一下抚着他背脊。他瘦得皮包骨头，一条脊骨格外凸了出来，硌得像石头。
    他一直在发抖，额前全是冷汗，她知道他疼得厉害，便想用什么法子转移他的注意。
    她用食指在他背上写了个字，“阿黎，你猜猜，我写了什么？”
    一撇，一捺。
    他虚弱地说，人。
    “答对啦，”她牵起嘴角，努力让自己的声线听上去轻松愉悦，“你也给我写一个，我来猜。”
    元无黎没应声，咬着泛灰白的唇。
    颤悠悠抬指，在她背上缓慢地写了个字。
    窈窈懵了，半天都想不出他写了什么，又不好让他再写一遍。
    他也许觉察到了，闭着眼，唇微开合：“……命。”
    “我再给你写一个，你再猜！”窈窈再次落指，带了股龙飞凤舞般的潇洒。
    没见他有何反应。
    她又写了好多遍。
    “猜不出……”很轻，很弱的话音。
    “你确定，笔顺对吗……”他问。
    她说她确定一定并且肯定是对的。
    他昏沉沉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
    窈窈就告诉了他谜底。
    他轻笑，却连短暂的轻笑都仿佛透支了全部气力。
    “你……就是，写错……笔顺……”话音越来越轻，他又好像昏过去、失了意识一般。
    窈窈强忍泪意，心房涩得像柿子皮。
    “是不是难受得不想说话了，”她凝咽微笑，“没关系，那我给你讲故事，”
    “我最近听说了，昙璿郡的一个传说——”
    她绘声绘色，将神璿海棠与清江的传说讲给他听，最后怅然道：
    “海棠洇血，情怯难言，终归寂于昙璿。”
    “秋海棠……”
    “嗯？”
    他没睁眼。
    双唇轻动，话音细如蚊呢：“昙璿……产……秋海棠。”
    “有什么分别？”窈窈没见过这两种花，只觉得名字大差不差。
    “海棠……是大树……秋海棠，是……矮丛……”
    元无黎的语调很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海棠喜阳，秋海棠耐阴，”
    “注定，不一样……”
    说罢，他又陷入了昏迷。
    —
    窈窈十二岁那年，元无黎二十二岁。
    几年时光，漫长得像是过了几辈子。
    元无黎觉得，自己残存的意志，或许已在这日复一日的绝望痛苦中，消磨殆尽了。
    人不人，鬼不鬼，残废的躯体，五石散的奴隶。这样不堪的他，苟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元无黎略通些蓍草占卜之法，年少时学着玩玩的法子，如今却承载了他对坎坷前路的最后期冀。
    他让蓍草来决定自己是生是死，讥讽的是，算出来的卦象无一不是“死”。
    死。
    他笑了。
    也许他是该死呢。
    死了，不再拖累身边的人。
    也好让自己，从无边无际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那天他罕见地梳洗整洁，换上了得体的衣饰，端坐榻上。
    抽出了阿娘留给他的匕首。金子做的鞘与柄，闪亮的刀刃。
    元无黎闭上眼，将刀尖对准了自己脖颈，毫不犹豫刺了下去——
    窈窈恰在这时推门而入，发了疯般冲上前攥住他的匕首。
    血顺着刀刃滴落，他心一绞，连忙松了手，担忧地查看她伤势。
    她忘了疼，只顾厉声质问他在做什么。
    他垂眸，如实相告。
    “就凭这个——你就相信了自己的命运？”她气得面容狰狞，一把抓起蓍草，“把你多珍贵的命，交付给这几根破草？”
    他蹙眉苦笑，心境早如死灰般沉寂，毫无波澜。
    下一瞬，霍然听到了，她艰涩却铿锵的话音——
    “不要死。”
    窈窈紧盯着他泛起泪光的碧眸。
    “我说，不要死。”她嗓音低哑，重复了一遍。
    随即大力地，扯断了所有蓍草。
    “如若，它能决定你生死，”她冷笑一声。
    “那我也行。”
    元无黎怔怔然与她对望。
    她说：“我们还没反抗呢，绝不能，先认输。”
    反抗，怎么反抗。他没有健康的体魄，没有安稳的心神，没有底气没有能力，如何反抗。
    元隽行没有杀他，却已经，杀死了他。
    “飞蛾赴烈焰，行险自毙，螳臂当高车，自取灭亡，”
    元无黎眸光幽暗，“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但见窈窈呼吸急促，对着他怒吼道——
    “飞蛾扑火，因为它永远趋向光明！螳臂当车，我也敬它一身是胆！”
    “蚍蜉撼树又如何？至少，它爬过的每一寸树皮，撼落的每一片叶子，噬过的每一口果实——都是意义啊！”
    “我们是蝼蚁——那又怎么了？！千里之堤都能溃于蝼蚁之穴啊！你不是一个人，不会是，也不可能是！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我们永远都是一起——还怕什么车难挡树难撼？！”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回过神。
    与她对视着，蓦地舒展了容颜。
    “我们一起，回平城。”元无黎说。个中深意，他没作解释，她却了然。
    他的眼中，如今同她一样，燃烧着什么不熄的火焰。
    她握住他双手，笑了。
    “这条路，再曲折，我都陪你走到底。”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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