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忍凝眸

    元无黎被扔在牢狱里，整整七天。
    元隽行没有派人来医治他的腿，倒是每天让人喂给他流食，不至于咽气。
    那时的元无黎，双膝血肉模糊，在肮脏腐臭的地牢里渐渐溃烂、流脓。一会儿觉得自己如坠冰窖，止不住地冷战，一会儿却仿佛深陷地狱业火之中，被焚烤得皮焦骨化。
    又被连灌了七天的五石散，比三餐还准时。
    当那泛着诡异光泽的浑浊热液自喉咙灌进胃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那股奇异的香气侵占攻陷了。然后就是热，很热，从每一滴血到每一寸骨骼，都仿若浸在滚烫的岩浆中，噼里啪啦地嘶鸣爆裂着。
    意识搅入了混沌的漩涡，又轻飘飘像是浮在云端，怪诞的幻觉斑驳陆离，扭曲着变换多端。
    唯一的一点慰藉是，伤处传来的剧痛，好像真的，被短暂屏绝了似的。
    每当元无黎的意识稍微变得清晰起来，他就会感觉到，自己的肩颈被抬了起来，有人将碗送到他唇畔。
    满溢出碗沿的五石散，再度猛灌了下来。
    丝毫不给他喘息片刻的机会。
    然后便是周而复始的燥热、迷乱、飘然欲仙、万蚁噬骨。
    元无黎已经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了，精神，仿佛早同肉体一样，被摧毁得残废失常。
    离开平城时，元无黎身边只有两人随行。是与他一同长大、近身的两名楼然伙伴，也是延那皇后曾经的仆从。
    说来也讽刺，他从前做着太子，尽和善地对待所有人，尽心帮扶着所有人，现在他落魄了，那些人却要么落井下石，要么敬而远之。一路上，不管到了何处，当地的官员没有一个愿意对元无黎稍微伸出援手，别说为他寻一处安适的宿处，或是请医者来为他治伤——就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无法保证。
    一天中的大多数时候，元无黎都处在昏迷之中。他的双膝反复溃烂，低烧不断，偏偏五石散的症候又渐渐显露了出来，直将他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戚窈窈历尽千辛万苦找到元无黎，是在风陵渡，他刚从服石后的癔症中恢复了些许神智。
    驿站嘈杂，各种吵闹的声响混在一起传入破败的房间内，直令他头疼。
    眼前孩子哭皱了的小脸，也令他头痛。
    元无黎不想见她，更不想她见这副模样的他，心内泛起恶浊，没来由地暴躁，便是耗费了全部力气，低吼着让她滚。
    可她不滚，非但不滚，还哭着扑入他怀中，想像从前那样紧紧抱住他。
    他浑身满是五石散的毒素发起来的毒疮，一经触碰，顿时疼痛难忍。
    “——滚！”他眼前一白，本能地将她往外推开。
    看她无助地摔倒在地，又怯又畏地哆嗦着，抬起泪眼望他——这一刻，元无黎竟莫名地生出了一种带着恶意的畅快。
    疯癫，扭曲，至阴暗的心与神。
    早不是原来那人了。
    早不是个“人”了。
    ……
    不久后。
    另一间房内，窈窈裹着布巾，被白银从浴桶里抱出来。
    白银耐心地为她擦拭着头发，嘴里念着什么楼然话，窈窈一个字也没听懂。
    白银本来不叫白银。从前在东宫，窈窈就总念不好她的楼然名字。她不会说汉话，平日都是用楼然语和元无黎交谈。小窈窈听着元无黎管她叫作“巴音那”，就常常跟在元无黎的屁股后头叫她“白银呐”——问就是，白银多么贵重啊！她就喜欢白花花的银子！
    元无黎那时听了，哈哈大笑，后来竟也随着窈窈一起称呼“巴音那”为“白银”了。
    另一位仆从，财宝，也是被窈窈取了谐音来称呼。小窈窈发不好楼然语的一些音节，财宝的本名太拗口难读，她总是记不住，干脆就“财宝”、“财宝”地这么叫。连带着，也更改了元无黎的习惯。
    房间内很冷，窈窈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从回忆里清醒过来。
    身前，白银似乎才意识到窈窈听不懂自己说话，于是沉吟片刻。
    然后费劲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王，疼，”她努力试图让窈窈理解，“你，不怪……”
    窈窈的心难受快梗死了，抿唇不语，鼻子又开始泛酸。
    半晌，财宝叩门而入，白银已为窈窈换上了一套男童的衣服。
    窈窈知道财宝汉话说得好，便着急地向他问询，殿下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怎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财宝说，“是元隽行。”
    他将诸事简要地述给窈窈听，又发愁道：“寻常的五石散倒也罢了，我们还能找医者对症下药帮王解毒——偏偏我们根本不知道，元隽行往里面加了什么别的，不仅能迅速止痛，还让王的身体对其产生了严重的依赖，若不服用，只会浑身更痛，服多了，就开始神志错乱……”
    白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却捕捉到了“元隽行”这名字。她眼神一黯，转身去拿来一个大包袱，将其中物品展示给窈窈看。
    是混合在一起的矿石粉沫，在昏暗的灯下隐隐闪着各色幽光。
    财宝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元隽行派人送来的。我们找过各种江湖郎中，请人分辨成分，都没有用……王现在，只能饮鸩止渴……想戒，戒不掉啊……”
    戚窈窈怔怔地听完了这些话。
    心里痛得，像被刀子反复隔开，又反复撒上盐巴一样。
    那天晚上元无黎又发瘾症了，窈窈躲在门后，手扒住门框，望向房间内。
    她看到，元无黎疼得满头冷汗，浑身控制不住地痉挛，太阳穴与脖颈处青筋暴起，不时像虾一样弓蜷起身子。白银和财宝手忙脚乱地照料在侧，又是擦汗又是喂水，都不能止住元无黎的痛苦。
    折腾了半宿，最终还是喂他服了五石散。
    窈窈目睹了一切，咬着手、泪水在脸上纵横交错地流淌，直到肿成核桃的双眼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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