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不见天（五）

    “中常侍，说孤谋逆，”元无黎面色冷峻，不卑不亢道，“有何凭据？”
    不等钟艾开口，元无黎又挣开兵卒，端正了身姿向帝王行礼，“陛下，中常侍与东宫不合已久，东宫树大招风，难免遭遇诬告。陛下圣明，切莫令谗佞之辈欺君罔上。”
    钟艾不慌不忙，“太子此言差矣，臣乃陛下之荩臣，太子却把臣比作谗佞之徒——莫不是在暗指，陛下信用谗佞？”
    元无黎暗暗攥紧了拳头，下眼睑轻微抽动。
    “太子想要证据，”钟艾继续说道，“证据当然有。”
    紧接着，钟艾观望了一下兴明帝的神色，自殿外传唤了中军领军觐见。
    中军领军拜见了天子，高声道，冬社日昨夜，太子的两名部属竟秘密起兵直攻皇城，现已被诛服于永巷，从他们身上搜到了太子的密信，足以证明太子欲行不轨。
    中军领军说着，将那“证物”借由宫人之手呈递至帝王案上。
    兴明帝冷脸，展开那封半染血的信。
    “朕老了，昏昧了，该让位了……是吗？”元琮的眼光从信纸上方露出，如箭镞般射向元无黎。
    “陛下！区区书信怎可被定为铁证？字迹，是可以被模仿的！若有人存心模仿臣的字，伪造证据陷害臣，臣还能作何解释？”元无黎勉强定住心神，言语却教方才激烈了许多，“臣做了十二年的太子，没有一天不是规行矩步，安敢对天子有不臣之心？况臣已经是太子了，人臣之贵已极，没有理由谋逆啊！”
    “谁说没有理由，”钟艾摇头叹气，“这些年，陛下偏宠广平王，广平王又功威显赫，着实威胁到了太子的地位，太子怎会不忧心啊？再者说了，人臣之贵，终究为人臣，怎比得上——至高之位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元无黎扯唇，冷笑一声，“中常侍，如此急着为孤扣上帽子，究竟是谁在对至高之位图谋不轨！”
    “啪”的一声，兴明帝用力将信纸拍在了漆玉案上，人声纷乱的四下瞬间归于寂静，人皆惶恐屏气。
    “主犯既已诛灭，那么从犯口中，可曾审出些什么？”兴明帝望向中军领军，语声威严。
    “启禀陛下，参与谋逆的侍中部下招出，昨夜有东宫官员给侍中赍来太子的密信，侍中这才联合了郎将一同起兵。臣于是提审了东宫上下，果真有一官员供出，是太子昨天亲口对其吩咐了布兵事宜，谋逆之事也全由太子亲自指示，事无巨细——”
    元无黎即刻便寻到了破绽，“陛下，臣昨日一早参与祭祀，随后便去了中书省处理公务，多位朝臣皆可为臣作证。离开中书省，臣直接入宫参与宫宴，而后整夜宿在宫内——根本不曾回过东宫，更不曾联络过东宫。即便身边有仆从，也都同臣一起，不曾出过皇城——如何与宫外之人碰面？”
    “傍晚时刻呢？”钟艾忽然微微一笑，“敢问太子殿下，宫宴开始之前，直到宴席过半，你身在何处？”
    元无黎霍然一僵。
    钟艾的笑意则愈发地得意，“众人可都看在眼中呢，太子殿下在宴会前不知去向，宴席过半才匆匆赶至，为此还教陛下批评了……敢问太子，你可说得出，你当时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一阵尖锐的嗡鸣，响彻在元无黎脑中。
    昨天，御苑丛后，他让窈窈闭紧眼睛、捂好耳朵。
    他冲出去，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凌二公子，又处理了尸首。
    那是他手上第一次沾了见不得光的杀孽。
    他也不知自己当时哪来的那股子狠绝，仿佛受着本能的驱使，什么都可以不顾，只想替窈窈、替陈太傅除掉祸患。
    “孤，与陈太傅之甥女，待在一处，”元无黎感觉到，自己的额前渗出了涔涔冷汗，“稚子贪玩，孤不过是陪着她在宫内走了走。”
    “去了哪里？”钟艾步步紧逼。
    “随意走走罢了，总归不曾出宫。各个宫门处的守卫，难道无法替孤证明？”
    “哦……”钟艾阴恻恻地笑了，目光扫向太傅陈轸，后者此刻脸色极差，深深透出一种难言的凝重。
    陈轸今日沉默得反常。
    然而彼时的元无黎无暇顾及这些。
    因为下一刻，随着殿外宫人的通报声，广平王元隽行踏入太极殿。
    元隽行面目温和，遥遥对天子行了礼。
    “父皇，儿臣今早率南军府兵，协助领军将軍一并诛定了叛军，”元隽行转向元无黎，流露出万分痛惜的悲伤之色，“儿臣不信兄长会做出这样的事，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找出证据，还兄长公道与清白，”
    他的双眼甚至开始泛红，喉咙也哽塞，“可是，兄长，你为何……糊涂啊……”
    元无黎惊诧地盯着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
    他愣愣地听着元隽行说，搜查东宫时找到了太子与楼然通信往来的证据：有太子抱怨兴明帝偏心广平王、具陈怨恨的；有太子假公济私、偷偷为楼然部落谋划利益的……
    更有昨夜，楼然首领传给太子的回信，表示楼然愿在太子造反后，出兵协助太子弑父夺位。
    早在元隽行入殿前，钟艾便对身边宫人吩咐了什么，那宫人退了出去。
    现在宫人返回了太极殿，一只手里还领着戚窈窈——眼鼻红肿，神情呆滞，额前发丝全被水打湿，浑身都在发抖。
    元无黎已震惊到了极致，双拳攥紧得发颤。
    他不知钟艾为何能如此迅速地便将窈窈带来，更不知他让窈窈前来所为何意。
    他心内慌乱难安，最怕的，竟然并非自己眼前这棘手的阴谋，而是，昨夜他灭口凌二之事是否会曝露、陈太傅身份是否会曝露、是否会危及窈窈。
    “孩子，”元隽行走到了窈窈身边，抬起手，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别怕，”他缓缓抚摸她发顶，柔声说道，“告诉我们，昨天傍晚，你可曾与太子殿下在一处？”
    窈窈僵硬地动了动唇。
    “没有。”她说。
    元无黎回身望着她，彻底怔住了。
    “没有吗？”元隽行的手仍然放在她头上。
    “没有，”窈窈机械地开合双唇，“我不曾……见过他……”
    “孩童怎会撒谎？”钟艾冷笑一声，“太子殿下，拿小孩子做挡箭牌，可真够低劣的！”
    元无黎的心像是被抛砸入一片冰湖里，冷得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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