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不见天（四）

    元无黎唯一能让自己松弛下一颗心的地方，是戚窈窈的身边。
    小孩子真好啊，烦恼撑破了天，也不过是今日吃什么、明日上哪玩、读不好书会不会挨骂。
    在这鬼机灵又暖人心的孩子身上，元无黎竟感受到了些许……家人的温情。
    在小窈窈看来，殿下哥哥是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空的。
    元无黎也愿意为她撑起一片天空。
    冬社日，天子与百官在社稷坛祭祀过后，晚间将于宫中举办宫宴。
    那是窈窈第一次跟着陈轸参加宫宴，第一次踏入皇宫之中。
    她对一切都感到新鲜，不停地小声问陈轸这是什么、那是哪里。陈轸不得不三番五次低声告诫她，不可多言。
    开宴前，元无黎才从中书省处理完政务入宫，本打算绕过御苑直接前往太极殿，却在半路上碰见鬼鬼祟祟往御苑探头的窈窈。
    他惊讶，走上前问她在这儿做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答，刚才骗舅舅说我肚子疼，其实是想偷偷溜出来玩一会儿，又在殿外碰上了裴姊姊和广平王，广平王跟我说，宴会还要好久才开始呢，说御苑里有很多好看的梅花树，我可以来这里玩。
    “殿下哥哥，我刚才好像听到这里面有鸟鸣声，很奇怪的声音。”窈窈指着御苑内。
    “这个季节了，怎还会有鸟鸣？”元无黎感到奇怪。
    “我不可能听错的，当真是很奇怪的声音！”窈窈皱起眉头。
    一道身影忽然走近二人。
    “听闻这御苑有个传说，有一种神兽，专门喜爱在隆冬时节停栖在梅花枝上，其声音肖似鸟鸣。对着它祈福，可保来年平安顺遂。”是个女子的声音。
    元无黎循声望去，见是公主元珺炆。
    元珺炆并非兴明帝之女，而是出身北境边镇的尔朱氏，因其父在替朝廷平叛时亡故，满门惨烈，兴明帝深感哀恸，便将其孤女收养进了魏朝宗室，赐姓赐名。
    元无黎与她并不相熟，彼此向对方行了礼。
    “真的吗！”窈窈一听这个漂亮的大姐姐说，御苑内可能出现了神兽，登时激动万分。
    “真的，”元珺炆轻笑，“不过，这种灵性的兽，都会有些怕人，一般不会在人前显露的。”
    “那我悄悄地去等，是不是就能等到啦？”窈窈说着，就想往御苑里跑。
    元无黎赶忙拉住这孩子，“御苑庞大，你莫乱跑，万一迷了路，或者磕碰了——”
    他的话音被元珺炆打断，“是呀，”元珺炆半蹲下身，似笑非笑，“你一个小女郎，还没大人的腰高呢，自己跑到花林里，多教人担心？”
    元珺炆微微牵唇，继续道，“左右还有些时间，我去陪你一起等，如何？”
    公主身边的宫人立刻上前，似为难般开口：“贵主，咱们还要先去准备给陛下的祝寿礼，耽搁不得。”
    元珺炆叹了口气，“是该走了……那没办法了，小妹妹，我不能陪你同去了。也不知，谁还能有缘，窥见神兽的模样……”
    窈窈瞬间瘪了嘴巴，沮丧了一瞬，就雀跃地望向元无黎：“殿下哥哥！你可不可以陪我去梅花林里等啊？咱们就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行不行嘛……”
    那种传说，也就诓骗小孩子罢了，元无黎怎会信。
    他本能地觉察出一丝异样，不知公主为何——像是刻意要吸引窈窈前去御苑似的。她会有何目的？难道是他想多了？公主只是对小孩子抱有好感，不想打消孩童的天真？
    但窈窈想去，他当真拗不过她。同公主道别后，便被小窈窈拉着去了梅林。
    寒风萧瑟，夜幕早早降临，两人抱膝蹲在隐秘的树丛后，等了很久。
    元无黎不禁默默地叹了口气。
    就知会是这样。
    他揉了揉酸麻的腿，正要跟窈窈说，回去吧，传说都是骗小孩的。
    突然——
    有脚步声渐近，元无黎定睛一瞧，发现竟是凌氏的二公子。
    凌氏并不如四大世家裴、王、郑、陈那样显赫，如今却在朝中风头很盛。凌氏本是鲜卑旧部，原姓邱穆凌，后来魏朝汉化，许多鲜卑姓氏都改成了汉姓，邱穆凌氏亦如此。
    说起凌氏，近来，陈太傅倒与其有过矛盾。
    起因是凌氏大公子屡次殴打新婚妻子，将人打得丢了半条命，其妻子想报官，却被凌家关锁了数月不放她出门，期间又遭遇了凌大的多次殴打。妻子忍无可忍，抄起剪刀捅进了凌大的心脏，后者一命呜呼。
    那个可怜的女人最终被官府重判，不日将被斩首。
    太傅陈轸听闻此事，义愤填膺，多次替她伸冤上诉，并且控告凌氏举家凌虐新妇。
    陈轸最终救下了那女子的性命。
    却也和凌家自此结仇。
    宫宴在即，凌二公子为何突然出现在此？
    元无黎低头，示意窈窈不要发出声音，继续观望。
    只见那凌二从袖子中掏出了一个哨笛，放在嘴里吹响。
    窈窈一惊，用口型对元无黎道，这就是她刚才听到的奇怪的声音！
    元无黎心内疑窦丛生，忽又注意到，远处小径上走过来一个宫女装束之人。
    “怎么样，看清了吗？”凌二焦急地走过去问。
    “看清了，”那女子说，“我能确定，这位陈太傅，就是我曾在东海郡见过的戚令珍，是个女子。”
    暗处，元无黎瞠目，低头对上戚窈窈极度惊慌的眼神。
    “好啊，终于让我逮着了，”凌二抚掌而笑，满面的幸灾乐祸，“那，她就真是掩盖了身份，借了陈氏的门楣做官。欺君之罪，看她要如何辩驳。”
    女人摊开掌心，“再给我五百两银子，我便去人前作证。”
    “你狮子大开口啊！”凌二变了脸色。“已经给过你钱了，足够你下半辈子滋润，还不知足？”
    女人冷笑一声，不屑地道：“二公子，现在是你求着我作证，你给得少，我可就找戚令珍去了，将你们凌氏做得那些勾当，都告诉她。”
    凌二气得直发抖。
    “反正，就算你不知这把柄，也早打算设计杀害她……现在，究竟是谁在怕呢？”女人不依不饶。
    凌二忽然笑出了声。
    “我，还需要你这个证人做什么？”他猛地从腰间拔出匕首，恶狠狠划开了女人的喉咙，鲜血四溅，“我有的是办法去揭露啊。”
    丛中，戚窈窈惊惧地捂住了嘴巴。
    元无黎忽然蒙住了窈窈的眼睛。
    “闭上眼。”他喃喃。
    窈窈听话地照做了。
    “捂住耳朵。”他又说。
    窈窈紧闭着眼皮，双手颤抖着堵住了耳朵。
    她感受到元无黎离开了她的身边。
    隐约听到了前方传来什么声响。
    ——元无黎将那男人灭了口。
    ……
    次日早朝，元无黎刚踏入太极殿内，便被左右蜂拥而上的兵士羁押住了。
    他克制住心慌，震惊抬头，远远望见金阶之上，兴明帝正睥睨着他，神色极为冷淡，且似压着什么怒火。
    大殿中心空旷无比，他被按着肩胛跪在阶前，两侧是交头接耳的文武百官。
    “父皇——”元无黎凝眸，高声道，“儿臣不知犯下何罪——”
    “你不知？”帝王的声音盖过他，“竟还有你不知的？！”
    帝王身侧，宦官钟艾露出了不易察觉之笑，随即在帝王的授意下，当众朗读了太子的罪行。
    元无黎听着钟艾说，太子私募了精兵，太子麾下一名侍中、一名郎将，在太子的鼓动下谋逆。
    钟艾此人，是个阴险奸诈的佞臣，偏偏深得兴明帝宠信，还被封为了郡公，仗势犯下了许多恶行。兴明帝这些年来不仅脾气暴躁，身体也每况愈下，终日疑神疑鬼，唯独偏听偏信小人的谗言。
    元无黎与钟艾的矛盾已非朝夕。太子清正，看不惯奸佞当道，而钟艾自知太子对自己深恶痛绝，知道若让太子即位、自己必定首当其冲遭到清算，因而更加坚定了要让帝王废太子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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