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那年青梅（上）

    那一年，她五岁，他十五岁。
    他站在那儿，身姿那么挺拔，眉目美得和画中仙一样，容颜仿佛天神精雕细琢的美玉，挑不出一点瑕疵。
    真是个好看的大哥哥呐。对上他那双清澈碧眸的瞬间，窈窈咬着指头“唔”了一声，眼都瞪圆了。
    “——太子哥哥！”她嘴甜地唤道。
    娘敲了一下她脑门，“没大没小，要叫殿下。”
    窈窈顿时瘪了嘴，双手捂住额头。
    她眨巴着眼睛望他，试探地叫了声：“殿下哥哥？”
    他牵唇，忍不住轻笑，如玉般温润。窈窈觉得他看上去更好看了，哪怕随便这么一笑，都好看得能让万物失了颜色。
    “陈太傅拨冗为在下讲经，便是在下的老师，学生敬重老师，更应谦虚求学，怎好摆起架子。”
    他对陈轸作揖一拜，随后转向窈窈，撑膝弯腰。
    “我叫元无黎，你想怎样唤我，都好。”声音如山涧清泉般动听。
    那时，陈轸在兴明帝的授意下，为太子讲五经。元无黎时常来太傅府上拜访，每次都会给窈窈带来各式各样的点心——以至于窈窈每次见他过来，都跟撒了欢儿的兔子一样，直奔他——手中的食盒而去。
    陈轸政务繁忙，实在无暇顾及窈窈，元无黎也会把她带到东宫照看。东宫不在皇城内，在城东，是兴明帝专为太子打造的府邸。
    窈窈小时候，除了喜欢和娘待在一处，也就还喜欢与殿下哥哥待在一处了。因为殿下哥哥生得好看，人也温和，又比娘还惯着她一身毛病。窈窈调皮，成天以弄鬼掉猴为乐，娘管她管得严厉，殿下却心软，总舍不得凶人，只一味地包容。
    和元无黎相熟后，窈窈总喜欢把他当树爬。
    只需一个对视，元无黎对上这孩子亮闪闪的眼眸，就知道下一瞬她要做什么了——
    只见，小小的她张开双臂扑上来，“唰”地蓄力起跳；这时，他都会习惯般托住她，托举着往上一抬，给她一个支撑的力；然后，由着她在自己身上爬上爬下，有时一巴掌呼在他脸上，有时一脚踹在他腰上。
    “你是小猴子吗。”他无奈地叹道。
    稚嫩清澈的童音嗤嗤地笑，她说是呀，她就是小猴子，要爬上殿下这颗高高的大树，爬到顶。
    窈窈喜欢殿下，天天都不吝啬地表达喜欢。
    唯一会让她跟元无黎赌气的诱因，是学习。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喜好一切与正业无关之事。”饶是元无黎这样的好脾气，都能在辅导戚窈窈课业的时候，满脸凝重，憋闷得头疼。
    她好玩乐，好吃睡，就是讨厌读书。
    任何与学习无关之事，百分之一万能引起她的兴趣。窗外的鸟雀儿，风吹过的树梢，笔尖的墨香，元无黎的脸，元无黎的衣饰，元无黎的呼吸……总能让她走神儿。
    她太不专注了，学业荒废，这还如何了得？他终于对她板起了脸孔，罕见地冷厉。
    结果就是后来用了一屉米糕才把这倔脾气的小姑娘哄好。
    她是真的倔啊，永远只按自己的方式行事。说她，她也不改，依然我行我素。
    就比如，元无黎指导戚窈窈课业时，说过最多的话便是：“这个字不是这样写的……”
    她几乎所有的笔画都是倒插笔，又几乎所有的字都错误了笔顺。
    “可是，不这样写……我就不会写了……”窈窈委屈巴巴。
    罢了，罢了，元无黎扶额，心道，至少能把字写出来就行。
    窈窈写字写得烦了，就把毛笔一摔，垮着小脸嘟囔道：“我又不像……舅舅……那么聪明，肯定没什么前路，学这些有什么用……”
    元无黎听后，思忖了一瞬，抬起左手对着她。
    “这是什么。”他问。
    “手。”她懵懵地答。
    “人长了这些指头，是做什么的。”元无黎又问。
    他本意是想告诉她，人的手，能拿得起笔杆，也能握得住枪槊，能捻得了针线，也能挥得动锄头——只要有手，就能有无限的潜能，也就还有前路可走。
    ——人长这些指头，是能做什么的呢？
    五岁的戚窈窈认真想了想。
    忽然爬到他身前，伸出小手，抓住他手腕。
    另一只小手，伸指穿过他指缝，与他十指紧扣。
    元无黎呆楞住了。
    孩子天真烂漫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
    “——是能这样牵起殿下的手。”
    他怔了一瞬，蓦地觉出心头泛起暖流。他没有妹妹，便当真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妹妹。一个全天底下最可爱、也最最调皮的妹妹。
    让她读书时，她一通耍赖，墨迹着不肯翻书。
    非要把他一只胳膊紧紧抱在怀里。
    抱住了就不撒手。
    “这样我才能好好学。”窈窈抬头，冲他傻笑。
    元无黎叹了口气，也都由着她去了。
    好不容易读了会儿书，她又开始分神。
    “殿下哥哥，你身上好香啊，这是什么味道？”鼻翼在他袖口一通翕动。
    “雪柳的花香吧，”他抬手，也轻嗅了嗅，“我最喜雪柳，故而让仆从为我熏衣时，总加些雪柳花瓣进去。”
    “我没见过这个花。”
    “好好读书，”元无黎摆正她的小脑壳。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等明年开春，我折一枝雪柳来送你。”
    窈窈问过他为何喜欢这花。
    他答，因为雪柳清香疏淡，也因为，它的寓意是“殊胜”。
    她那时年幼，连“殊胜”是什么都不懂。
    后来元无黎真的送过她一枝雪柳。
    “养在水里就好，”他说，“它很容易存活的，也不惧严寒，给它水就好。”
    难怪元无黎独爱雪柳花。它不是明艳馥郁的美，而是那种疏淡俊逸的美，花瓣小小的，像雪一样洁白，叶子也小小的，“像鸟儿的细羽，”鼻子凑上花蕊，窈窈轻嗅，“真的好香！”
    是沁人心脾的淡香。
    就像元无黎这个人。
    ……
    上元节，是平城唯一不禁夜的日子，坊间灯火通明。
    那年窈窈六岁，可喜欢热闹了，非缠着元无黎带她逛夜市。
    “人太多了，什么都看不到！”从窈窈的视角，只能看到往来行人的腿与衣摆。
    他于是把她举起来，放到肩上，让她得以跨坐在他脖子上。
    这样太高了，殿下肯定又长高了，高得让窈窈觉得仿佛处在云端一样。
    不像平时拿他当树爬那样，现在手抓不住他，重心也稳不下来，她就像枝头飘摇欲坠的叶子。
    窈窈慌乱极了，害怕地呜咽着，上身摇摇晃晃，两只小手乱抓一通，甚至本能地想去揪扯他头发。
    身下，元无黎牢牢地扶稳她。
    宽厚的大掌撑住了她的双手。
    她听到，他似是轻笑了一声。
    “别怕，我在这儿呢。”
    他的回答总是让她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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