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飘羽天涯无归

    娘说，女人造就了男人，男人造就了女人的苦难。
    后来的后来，窈窈用了很长的时间去品味这句话。
    才觉得，也许这就是娘一生的写照。
    娘是窈窈眼中最厉害的人，就算拿来这世上全部最美好的赞词，都夸不尽她的好。
    娘叫戚令珍，出身郯郡戚氏，东海边的一家小门小户。
    窈窈依稀记得，自己特别小的时候，娘带她去海滩上捡贝壳，每次都能捡上一大箩筐特别好看的贝壳和海螺。娘说，海螺是连通两个世界的传音法宝，把海螺放到耳朵边上，就能听到海对面的仙人歌声，所以窈窈每捡一个都会放在耳畔仔细听呀听，但是除了像海浪一样的回声，什么都听不到。然后娘就会看着她这副天真的模样哈哈大笑。
    窈窈从不觉得没有爹会是一件很难过的事。她觉得，她有娘就够了。娘在，家就在，天就不会塌。
    娘从小就聪明，天下好像就没有她读不懂的书，没有她学不会的本领，当真堪称全才。若她是个男儿身，生来就是凌驾于另一性别之上，肯定早成为了赫赫有名的神童，再然后，施展才能的机遇就会铺天盖地迎着她而来。
    但她是女人。
    女人是什么呢？
    是乱世里餐案上的两脚羊，是盛世中被轻贱的装饰品；是生来要被父兄夫家压榨吸血的仆奴，是嫁出去给人传宗接代的育子容器；是取乐逗趣儿用的猫狗虫鸟，是替男人顶骂名揽恶名的极好的借口。
    总归不像个“人”。
    谁把她们当“人”呢？
    娘年轻的时候，也曾坦然接受过命运。她明白，自己身为女子不会有入仕的机会——哪怕大魏开放，女子可以做官，但娘心气高，根本不想去内宫做内官——她做梦都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在前朝实现抱负。
    娘喜欢过一个男人，以为是懂她的知己。
    娘信任他，把自己写过的文章拿给他看。
    这些文章便成为了男人的“敲门砖”，被他拿着呈递给了当地选拔人才的中正官。
    此后，男人凭“才能”混了个官位，又入赘到了富贵人家，全当娘是个不存在的。
    也不是全然无视——那男人大婚的前一日，来找娘，丢给她一包碎银，买她封口。
    那时，娘的肚子里已经怀了窈窈。
    但她可是戚令珍啊，是那个时代最传奇的一位女子，怎么会承认自己是被抛弃的，又怎会就此向命运俯首称臣呢？
    娘对窈窈说过，我心小，做不得安之若命、乐天知命，更忍不得随波零落、含泥咽垢。窈窈崇拜娘，所以和娘说，窈窈也想做个“心小”的人，娘听了只是微笑，敲敲她脑袋，不说话。
    娘当初大着肚子，从郯郡一路跋涉到了关中的淇川郡，投奔陈氏。淇川陈氏，在那时还是四大汉人世家之首，是娘的母族，窈窈外祖母的家。
    陈氏彼时已不复往昔荣光，衰败之象愈加显著。陈氏家主老年才得一子，二十年来精心培养，只望这独子入庙堂居高位、能力挽狂澜拯救家族。
    而这位身负重任的陈氏长公子，陈耀祖，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玩世不恭的混世魔王。
    染上花柳病，死了。
    陈氏绝嗣。
    还是十分不体面地绝了嗣。
    戚令珍于是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对陈氏家主说，舅父，给我一个身份，我定能在朝堂上立稳脚跟，替陈氏续命。
    舅父纵是知道她厉害，本也是十分瞧不起她的，还拿她母亲当年违抗父母之命、不与荥泽郑氏联姻、跑去郯郡嫁了个小门小户之事，将戚令珍一顿讥讽。
    这些话可伤不到戚令珍。
    “现在，是陈家需要我的才能，只有我，能改变陈家气数。”她不卑不亢。
    伪造身份，女扮男装，要是有朝一日被揭发，那可是欺君之罪。
    但陈氏家主深深地明白，陈氏已似腐朽之木，铺张奢侈的生活作风早就根深蒂固，若不去搏一搏，家底很快就会吃空。
    贪婪，变成了豪赌的勇气，战胜了对一切的顾虑和畏惧。
    陈氏最终给了戚令珍陈氏公子的身份，秘密生下窈窈后，她更名为陈轸，自此开启了数年女扮男装入仕的生涯。
    有了名门望族的背景，男人的身份，才华横溢的陈轸通过了层层选拔、考核，为官之路一帆风顺。
    兴明帝听闻了这位旷世奇才的名声，甚至亲自在太极殿内召见“他”，与“他”相谈甚欢。
    陈轸卓越的政治才能很快便显露了出来，深受兴明帝信任，五年后，被拜为太傅、侍中、中书监。
    窈窈小时候睡得早，醒得也很早，娘去上早朝之前，她就能醒了。
    娘生得高大，身姿魁硕，俊容英气逼人，换上一身男人的衣服，还别说，当真像那么回事。
    “窈窈宝，娘好看吗？”娘回头，冲她笑。
    “好看！”小小的窈窈咯咯地笑，冲娘伸出双手，娘便走过来把她抱起来。
    “嗯，记住，在外人跟前要怎么称呼娘？”娘抱着她，一边在屋子里转悠，一边轻拍她的背。
    “舅舅。”
    “对喽。”
    娘是陈氏公子的身份，对外只称窈窈为“表妹戚氏的小孩”，因戚氏亡故所以才带在身边照看。
    这个秘密，就像和娘玩了个木头人的游戏，窈窈一直保守得很好，从没露馅过。
    有一天，娘下朝回来，窈窈高兴地小跑着去迎接她。
    却发现，娘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是一个年轻的大哥哥，个子高高的，眼睛是美丽的褐绿色，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窈窈怕生，躲在了娘的背后，拉着娘的胳膊，怯怯地抬眼看他。
    “窈窈，这位是太子殿下。”娘说。
    那是戚窈窈第一次见到元无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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