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弦的小心思

    “待业青年”绝对是“灵活就业”所无法企及的。</br>　　“待业”虽然是真的“待业”，但国家也是真的惦记你。</br>　　江弦才两天没去揽活，便有两名街道干部亲自上门走访。</br>　　一女一男，女的是江弦家邻居刘大妈，岁数不小，精神头很足，左胳膊套个红袖章。</br>　　“月梅，在家呢。”</br>　　“哟，刘大妈，快请坐、快请坐，江弦，去沏壶茶水。”</br>　　三屉桌前的江弦立马放下笔杆子，跑去给沏了两杯“高末儿”。</br>　　“高末儿”是雅称，不雅就叫涮壶净，《骆驼祥子》看过吧？祥子喝的就是。怀里揣一媳妇烙的火烧，就咸菜丝儿，喝杯涮壶净，就是祥子的一顿饭。</br>　　后来还有人专门跑“张一元”排队买高碎，祥子知道得笑活过来。</br>　　饶月梅端过搪瓷茶缸，边上画朵牡丹花那种，递去刘大妈手上，顺便打听。</br>　　“刘大妈，现在就没啥招工的信息么？你说街道这短活，今天这儿干3天，明天那儿干5天，总跟打游击战似地蹦蹦哒哒，实在不像话啊。”</br>　　刘大妈喝了口水，“社会上，其实也不是没招工的信息。”</br>　　饶月梅立马激动起来。</br>　　“呀，真有啊？”</br>　　“有啊，最近建筑行业招一批‘瓦小’‘瓦妞’，你舍得让孩子去吗？”</br>　　“瓦小”、“瓦妞”说的是建筑业男女青工。</br>　　当时的社会对建筑工很有偏见，认为这是进城的农村“盲流”干的活儿，对其充满歧视。</br>　　姜昆有个相声就谈过这个，因为世俗偏见，那会儿的建筑工们搞对象都成了问题。</br>　　饶月梅使劲摆手，“‘瓦小’...这哪成啊？”</br>　　打死她也不能做出这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啊。</br>　　江弦他爹大小也是个国家技术骨干、高级知识分子，结果儿子去当瓦小？太有失体面了！</br>　　“你看看，我就知道你不乐意。”刘大妈冷哼一声，再喝口水，“你还别看不上，就这工种，现在一般人想去还排不上号呢。”</br>　　饶月梅不死心。</br>　　“刘大妈，就没其他岗位招人了？”</br>　　“铁路、港口招装卸工，现场考试，扛100斤重的大包走50米。”</br>　　“年纪轻轻，伤了身子骨怎么办。”</br>　　“自来水公司打井队也招工，得常年流动在外地作业。”</br>　　“外地？那还不如就呆在乡下不回城呢。”</br>　　“区园林队。”</br>　　“马路工人？”</br>　　...</br>　　江弦在一旁听得直乐。</br>　　这时候另一名男主任，中年大叔吴建国，拍拍他的肩膀。</br>　　“你就是江弦吧。”</br>　　“是我。”</br>　　吴建国点点头，端着茶缸，似有什么话要说，酝酿半天，就是缺个话头儿，原地那么踱了几步，最后目光落在尚未完成的《棋王》上。</br>　　“这上面密密麻麻写的什么？”</br>　　“小说。”</br>　　“手抄本？”</br>　　“不是，是我自己写的小说。”江弦老老实实回答。</br>　　“噢~~~”吴建国眼前一亮。</br>　　“你这两天不去揽活，净在家里写这个了？”</br>　　“也不是，中间出门办了点事，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写作...”</br>　　“写小说？”他哼一声，半坐在三屉桌上，端出过来人的身份。</br>　　“孩子，叔以前也爱好文学，做过文学白日梦，又有什么用呢？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去喜欢什么文学，文学这玩意，你...”</br>　　“我把握不住？”江弦抢答。</br>　　“对嘛。”吴建国一拍大腿，“你把握不住。”</br>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包“海河”香烟点上，随手拿起桌上手稿，简单的扫眼其上文字——</br>　　[我看他对吃很感兴趣，就注意他吃的时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br>　　[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br>　　“咦？”吴建国诧异，扶下眼镜，瞳孔也瞪大了几分。</br>　　他经历过大饥荒，吃过双蒸饭，是真正饿过肚子的人。</br>　　所以看到这里，立马就起了共鸣，生出种‘这就是我’、‘是我本人’的感受。</br>　　“你这里‘吃’写的真不错！”</br>　　“您过奖。”</br>　　“你是下乡知青？”</br>　　“是。”</br>　　“在乡下没少饿过肚子吧。”</br>　　江弦没回答。</br>　　原身对于饿肚子的记忆其实不多。</br>　　下乡那会儿国家供应商品粮，每人一个月四十二斤，还给发二十多块工薪。</br>　　就是缺油水，一月一人才五钱油，憋得腮胀，馋的心慌。</br>　　他走了会神，发现不知何时，吴建国已正襟危坐在三屉桌前。</br>　　只见其捧着未完成的《棋王》，一行行快速的读，眼神也变格外专注。</br>　　手里香烟一点点的燃尽，直到烟头烫到手指，他才“嘶”一声丢掉。</br>　　“这个王一生最后死了吗？”</br>　　“还没想好结局，但肯定不会死。”江弦回应。</br>　　对吴建国的猜想他并不觉得奇怪，他这个年纪，受俄苏文学作品影响颇深，自然会将王一生代入诸如《安娜·卡列尼娜》的作品，而在这些书中，狭隘的个人意识，往往会是悲剧命运的根源。</br>　　“这真是你写的？真好，跟《人民文学》发表的文章一样！”</br>　　“您太抬举了。”</br>　　“你一定要坚持写下去，咱们这片儿从爷爷辈开始，就没出过什么文人作家，我很看好你！”</br>　　彼时，因和海外省关系紧张，所以北边南柳巷住过的林海音尚且名声不显，要等陈荒煤给上影厂举荐，83年《城南旧事》登上银幕，她才声名大曝。</br>　　江弦就好像串爬山虎，顺着杆子就往上爬。</br>　　“叔，您要是真看好我，不如给我点支持，您看我现在每天净蹦蹦跶跶揽活儿、干活儿，真没啥多余工夫写作。”</br>　　吴建国警觉的摆摆手。</br>　　“‘托关系、走后门’那套在我这行不通。”</br>　　“您想多了，我能让叔您犯错误么？我意思是——‘举荐’，您看哪有合适的缺儿，就帮我举荐举荐。”</br>　　江弦边说边给吴建国递烟。</br>　　“叔，我太想进步了！”</br>　　这特娘的是知青？</br>　　怎么这么油。</br>　　吴建国犹豫片刻，招呼屋那头一句，“刘副主任，医科院不是让街道给介绍名勤杂工么，我看江弦挺合适的，让他去顶上，你看怎么样？”</br>　　“啊？”刘大妈愣了下，也很快，啪就反应过来，“主任您觉得合适就行，我听您的。”</br>　　江弦一乐，听出是个学校里的清闲活儿，连忙拉住吴建国的胳膊，“感谢领导信任，请领导放心，我一定认真学习贯彻张思德的精神，卓越的劳动创造、忘我的拼搏奉献...”</br>　　张思德是一名普通红军战士，他牺牲后，教员亲自参加他的追悼会，并题写挽辞，发表了演讲：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后来写在zn海的门口。</br>　　不愧是写小说的。</br>　　吴建国听得都有些感动。</br>　　“小说发表以后记得告诉我，我拜读拜读。”</br>　　“您客气，一定、一定。”</br>　　这事儿这么敲定下来。</br>　　吴建国带着一肚子期待，刘大妈带着一肚子不解，走了。</br>　　江弦送去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br>　　医科院？</br>　　也就是研究机构：中国医学科学院。</br>　　与京城协合医学院院校一体。</br>　　朱琳知道吧，82版《西游记》演女儿国王那个，这会儿就在那进修学习...</br>　　扯远了。</br>　　《棋王》写完，再成功发表，中间肯定还得些时间。</br>　　找个相对轻松、稳定的活儿，这段时间就能过的滋润些。</br>　　学校里的勤杂工？</br>　　赚了赚了。</br>　　谁让他们街道不组织去卖大碗茶呢。</br>　　这货坐回桌前，摆好稿纸，开始握笔奋战。</br>　　待到星疏月明，才把笔一丢。</br>　　伸个懒腰，打个哈欠。</br>　　“可算写完了。”</br>　　......</br>　　......</br>　　......